讀書會閱讀資料──人生哲學
人生哲學閱讀資料 徐茂瑋編輯
目錄
一、 迷津
二、 論理篇
2. 什麼是幸福? 何懷碩
3. 什麼是幸福? 孫效智
三、 操作篇
4. 你快樂嗎? Barbara De Angelis著
5. 快樂的來源 達賴喇嘛、霍華德.卡特勒博士合著
四、 療治篇
6. 在迷宮中仰望星斗──政治人的人文素養 龍應台
7. 尋找台灣集體失落的生命品質 中時社論
8. 新春三願:收支平衡、作息平衡、關係平衡 中時社論
五、 典範篇
9. 【陳長文給愛子的公開信】 這是祝福不是詛咒 陳長文
10. 磨難與眼淚 理律掌門人陳長文的生命體悟 劉佩修
11. 黃春明:只要很善良,就是幸福 李雪莉
12. 愛因斯坦的人生智慧~獻給台灣的大學畢業生 余英時
六、 平衡篇
1. 每8個人就有1人找不生命的著力點 文/楊文菁 商業週刊
希臘神話中的薛西弗斯被懲罰推巨石上山,21世紀的台灣,一群人像薛西弗斯被工作這顆巨石壓得喘不過氣,對這群台灣人來說,工作是宿命,更是生命意義的全部……
二○○一年八月,自己經營一家廣告公司的吳美慧三十九歲,她寫好遺書、將一副備用鑰匙交給好朋友,然後花了十餘萬元買了台北到美國頭等艙來回機票,準備完成她人生最後一個心願後就要結束自己生命。在這之前,她才剛從整整一個星期的昏睡中強迫自己清醒過來,在這段期間,她拉上所有的窗簾,瑟縮在床上,連起身踏出房門一小步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做不到,七天後,吳美慧醒來時,張開眼睛看到的第一個畫面是床下散落一地的空酒瓶。
被診斷出是躁鬱症患者之前,吳美慧在外人眼中,是一個凡事不必假手他人的獨行俠。出生在一個傳統家庭,卻和家人極度疏離,她的弟弟從前甚至認為自己根本就沒有哥哥姊姊;她曾經為了找一份歸屬感而結婚,但是心中的牆卻不自覺越築越高;她從不覺得需要別人,即便是好友也不覺得他們被吳美慧需要。
回顧生病之前的自己,吳美慧自嘲自己是一個生活白癡和工作機器,唯一讓她知道人生目標清楚在哪裡的只有工作。從前,當記者的吳美慧在同事眼中是一個耐壓性和EQ都很高的人,常常待在辦公室改稿改到三更半夜,不會有任何一句抱怨,因為她腦中所想的全是如何解決工作上的問題。對於工作,她有種不進則退的不安,她一直很害怕停滯帶來的不安全感,所以不斷找階梯爬,一旦發現工作上已經沒有樓梯可爬,就換工作、增加新的工作內容。
「做事是我最清楚的生存價值,過程中它能使我充滿精力,可以毫無極限地挑戰自己的能力和腦力,因此不能沒有它,否則我便失去了生存的動力和價值。」
現象一:徹底成為工作奴隸!五官失去線條、日子沒有色彩
當生活只在辦公室和公寓的電視機面前往返,吳美慧在人前光鮮亮麗、充滿自信,但是真實生活的她卻形容自己就像一個不斷漏沙的沙漏,充滿無力感,一直到她第二次躁鬱症發作,她才清楚知道拿掉工作的外衣後,原來自己這麼無能為力,原來她這麼軟弱,原來她需要家人的幫忙和支持,而求救原來也這麼重要……
十二月三日,財團法人精神健康基金會的一項報告發現,全台灣有一二‧九%的人覺得生命沒有意義,換句話說,每八個台灣人就有一個人覺得自己如同漂泊的靈魂,找不到生命的著力點!
若以內政部公告全台灣二十歲以上人口約一千六百二十萬人推估,台灣有超過兩百萬個成年人、比一個高雄市的人口還多,他們的生活是失控的,他們的能力沒有辦法發揮,他們的精神健康狀況處在一個隨時可能會引爆的邊緣。
交叉分析的資料進一步反映出,工作和收入是這個社會中的許多人用來標出人生象限的X軸和Y軸:對台灣人而言,工作和收入幾乎已經和生命意義畫上等號,收入越高回答生命越有意義的比例也越高,失業的人覺得自己的生命最沒有意義。此外,退休者和家管,對生命意義的評價分數也比有工作的人低。
歸屬感的數字同樣令人錯愕。同一分調查顯示,台灣有二四‧九%的人沒有歸屬感,這表示每四個人就有一個人覺得自己並不屬於任何團體的一分子,包括同事、同學、鄰居或親友等。進一步檢視交叉分析,這個結果和性別、年齡都沒有關係,卻又和工作和收入息息相關:有工作的人是最有歸屬感的一群,而且,整體而言,高收入群的歸屬感也大於收入較低者。
現象二:離開工作卻不快樂!生活失去重心 人我開始疏離
為什麼有這麼多人覺得自己像一座座的孤島、覺得生命沒有意義、也找不到歸屬感?
希臘神話當中有一個暴君薛西弗斯〈Sisyphus〉,死後下地獄。天神處罰他要將巨石推上高山。可是,每次他還來不及將大石推上山頂,就已經筋疲力盡。等他一鬆手,石頭又從山上滾了下來。
雖然如此,薛西弗斯還是希望用他的蠻力把石頭推上山。因此,他只能日復一日,將石頭推上山,然後再讓石頭滾下來。
二十一世紀初的台灣,有一群人像薛西弗斯一樣日復一日推著石頭上山,他們推的是工作的大石頭,他們聞不到崖邊的花香、也聽不見流水淙淙,只管用盡所有力氣、專心一致地推著石頭,因為對薛西弗斯而言,工作是宿命、更是存在的價值,沒有了這塊巨石,生命就會像失根的浮萍和沒有靈魂的軀殼。
資深媒體人馮賢賢曾有三次自發性失業的經驗,每次都長達半年。
她說剛失業的時候覺得人比較像人,累了可以睡,白天可以出去看電影,有比較多時間做公益事業、照顧小孩,這樣的自由,令人快慰。
但是失業久了,不自覺心生恐慌,因為逐漸感到跟其他人失去聯繫,這個世界好像不缺你一個人,剛開始感覺的自由越來越像斷線的風箏,隨處飄蕩。更糟糕的是,馮賢賢開始覺得生活沒有重心,缺乏自我實現,於是 就開始陷入虛無,逼自己去想有班可上時不必去想的問題,「不上班的自由,隱含著人對自己存在意義最嚴酷的懷疑。 」
根據瑞士洛桑國際管理學院〈IMD〉的「世界競爭力年報」,台灣人是世界上工作時間最長的國家,工作時數是德國的一‧四倍。為什麼人把工作和生命意義畫上等號?
三軍總醫院護理哲學博士曾雯琦表示,中國傳統社會中個人成就是和家庭緊密結合的,但是全球化的趨勢影響社會結構變遷,現在代表個體的「個我」和家庭網絡所支持的「類我」變得相互矛盾,個人成就凌駕在家庭價值和人際關係之上,而工作表現就成為個人成就最好的指標。
甚至,當年老退休之後,因為缺少了工作,台灣老人也成為明顯不快樂的一群人。
現象三:工作取代生活!家庭關係始失衡,人生夢想漸遺忘
社會學博士、也是臨床心理治療師的菲力普森〈Ilene Philipson〉在《我們嫁給了工作》〈Married to the Job〉一書中說道,現今社會中,人們的情緒和感受已經逐漸淪為工作的殖民地。
離婚、親密關係鬆弛、社會價值觀分裂、以及大眾對鄰里活動和公民參與降低,在在都讓人們轉而從工作中尋求人生意義和群體認同。
「工作、背叛與承諾」〈The Working Life〉的作者喬安娜‧席拉〈Joanne Ciulla〉則說,「以前的人用矚目的優閒來展現地位,現在,則藉著炫耀工作來展現地位。」在台灣,工作不但成了自我認同的重要來源,更是個人自尊和快樂的主因。
過度投入工作後,工作就會取代我們原本應該從家庭、朋友、宗教或社團得到的充實感和平衡。我們把夢想放在一邊,把心中對於親密關係的需求和被關心的渴望壓下,我們把享樂、與朋友交遊、思考人生的事情都無限延後。
一○四人力銀行創辦人楊基寬在創辦人力銀行前,曾經失業長達兩年。然而,他在新事業蒸蒸日上後,卻不只一次對別人說過「兩隻老鼠」的故事。楊基寬有一天回家,走到門口正要開門,聽到妻子和女兒笑得很開心,一開門,才發現母女倆正在逗弄兩隻白老鼠,還對著老鼠說話。
楊基寬覺得很感嘆,因為自己幾年來在工作上成功,卻從來沒有帶家人出遠門度假,也沒有花足夠的時間陪女兒,與家人的關係完全失衡了。他突然覺得自己「人不如鼠」,因為兩隻白老鼠可以給家人的歡笑和對話,竟然都是他做不到的。
然而,把工作當成生命意義是危險的,因為工作並不可靠。精神健康基金會董事長、台大醫院精神科主任胡海國說,把工作當成生活重心這樣的結構是很危險、很脆弱的,因為這些都是外在的、是自己不能掌握的,哪時候會被裁員、哪時候會失業都不是自己可以控制的。「自我成就不能來自外在。」
曾雯琦長時間追蹤訪談自殺未遂者,發現對生活缺乏掌控力是造成生命絕望的主因。對生命絕望的人覺得自己的生活被控制住,他們在工作上,覺得自己只是一個螺絲釘、缺乏掌控權;在人際關係上渴望交到知心的朋友的心願也落空;而在家庭上,他們渴望能過自己的生活,卻擺脫不掉家庭的束縛。
現象四:收入高,心靈卻不富足!社會價值需重建,人生方向仍寬廣
同樣地,把生命意義建立在物質追求上也同樣危險。
精神健康基金會的報告顯示,台灣人不僅被工作制約,賺多少錢更能決定某些人的生活價值。胡海國說,收入越高就越覺得人生有意義、越有成就感,很顯然,社會的價值觀就是錢等於價值。
追求更豐裕的物質生活沒有道德的問題,但是胡海國提醒,不要錯把工具〈金錢〉當作目的。
網路上曾經流傳一則故事:有一個商人旅行中無意航行到一個小島,遇到了一個漁夫在捕魚。商人發現小島附近水域的魚很多,但是漁夫每天就只捕三條魚溫飽,商人拿出他做生意的頭腦好心建議漁夫:「你應該買現代化的工具捕更多魚,然後外銷到各地,然後賺很多錢,」漁夫問:「然後呢?」「然後再買更現代化的工具、釣更多魚、賣給更多人、賺更多錢!」「然後呢?」「然後就有錢到小島上度假!」漁夫說:「可是我現在就在小島上生活啊!」
專注於心靈成長研究多年的胡因夢認為,台灣是一個過度物化的社會。以前胡因夢有上百件外套,最近她在整理衣櫃時發現有四十件外套,自從五年前乾洗後就擺在衣櫃裡、碰都沒有碰,自己常穿的其實只有三件而已。
胡因夢回憶,二十多年前當她還從事演藝工作時,她發現演戲其實不是自己喜歡的,所以常用「血拼治療」企圖填滿自己的空虛和寂寞,每次消費花上萬元是常有的事。「外在消費沒有辦法找回自我評價,物化的狀態其實是最空虛的狀態,因為追求物質就要不斷耗損生命的能源。」
靈修之後,胡因夢走的是另一個極端,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追求精神生活。她笑稱自己之前是「精神貴族」,但是開始翻譯書之後,發現譯書一個字才七毛錢。耗腦翻譯完一本書賺不到十萬元,所以她重新領悟到儉樸的生活還是必須跟經濟取得一個平衡點,「生活簡單的真正目的,是要讓自己適度安靜、把多一點的注意力放在自己的身心,才能真正面對自己、解決內在的問題。」
現象五:西方人比亞洲人快樂!國外社會的價值體系較東方多元
當台灣和其它亞洲社會仍處在從傳統價值轉型到多元價值的過渡階段時,陽明大學神經科學研究所教授洪蘭認為,西方社會讓個人比較能自在地面對自己的人生規畫。洪蘭提到,他的妹婿是一個美國人,十八歲高中畢業後,他的夢想是環遊世界,為了存旅遊的錢,他先到阿拉斯加當伐木工人、後來又當去當水手。洪蘭解釋,對他的妹婿而言,一個人的人生不需要按照社會時鐘走,工作賺錢是為了能讓自己做真正想做的事,而工作以外的旅行讓他知道天下不是只有眼前看得見的東西,洪蘭說:「看過人生百態,生命才會豁達。」
相對於台灣社會許多人認為存款簿上有幾個零和生命意義成正比,今年七月,英國一個家庭研究小組,花了七年的時間研究一萬名英國人的「薪酬快樂指數」,結果發現英國薪酬的中位數是年薪兩萬英鎊〈約合新台幣一百一十八萬元〉,然而最快樂的族群卻是年薪在一萬三千英鎊〈約合新台幣七十六萬元〉左右的上班族,這些低收入的上班族認為他們的工作能夠準時上下班,所以他們寧可用低薪換取較輕的責任和壓力,過比較愜意的生活。
現象六:人生比工作重要!反省並發掘個人在工作中的主體性
歐洲價值研究〈Europe Values Survey〉持續二十年追蹤西歐人的價值觀,發現西歐人最重視的是家庭生活,而工作則是排名第二,其中以愛爾蘭和義大利人尤甚,有九一%的愛爾蘭人和九○%的義大利人將家庭擺在生活的第一位。
東海大學社工系副教授彭懷真分析,歐洲文化傳統認為to be〈人生〉 比 to do〈工作〉重要,而美國和台灣社會則剛好相反。 to do 代表名、利和成就感,to be追求的則是如何讓自己更好、活的更精彩。
因為服藥,生病後的吳美慧已經沒有體力和精力再當往日職場上的神力女超人,但是生病卻讓她重新檢視自己的生命重心,也讓她重新拾獲遺失將近二十年的親情。曾經覺得自己是漂泊靈魂的她現在領養一隻小狗ㄚ頭,讓她生平第一次嘗到被需要的歸屬感。
彭懷真說,台灣社會仍有不少人是為了滿足最基本的生理需求和個體安全需求,而努力工作賺錢。然而,一旦脫離溫飽階段往追求個人價值提升時,就要反省自己是不是能在工作中找到自己的主體性,「我才是自己的主體性,要擺脫由老闆、工作主導的他律結構,轉成為自己負責的自律精神。」
2. 什麼是幸福 何懷碩 泰山 真愛家庭 雙月刊No.4 (89/08/05)
幸福之弔詭
人人希望幸福,但是「什麼是幸福?」如果經過一番深思,當知不易回答。古往今來沒有人曾擁有永遠的、完美的幸福。這是人性的本質所決定了的。而且幸福須付出相當代價,起碼在付出代價的時候必有艱困痛苦。人生雖有快樂,但更多的是不如願。所謂「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人間如果人人幸福,事事美滿,那麼一切的追求與努力都會停止。所以,「幸福」使人生有享受與安慰,「不幸福」則促使人生不斷努力追求,因而提昇了人的價值。
人生不會有永久、絕對的幸福。天才橫溢,少年得意如英國文豪王爾德(Oscar Wilde 1854-1900)後半生非常痛苦。他有一句話使我永遠難忘。他說:「人生的悲哀有兩種:一種是你所渴望的卻得不到;另一種是得到了。」這是很有深意的智慧之語。尤其是下半句,真教人驚心動魄。這位天才作家付出了餘生慘痛的代價,才有此深刻人生體驗。
所渴望的得不到,因而悲哀,很容易理解。為什麼得到了也是悲哀呢?因為過高的預期,過多的激情與熱望,當你得到之後,可能不如你夢寐以求的那樣完美;即使相當完美,但一切事物都會變遷,也不是我們所能把握,當其面目全非,必大失所望;或者所熱切追求的事物裡面原就埋伏了無法預測的危機。所以「得到了」是另一種悲哀。世間許多人所渴慕的權位、財富、愛情、美色等等,因為得到了而生出悲劇的例子太多了。
得不到是不幸,得到了也可能是不幸。可見「幸福」之弔詭,之難以斷言。
普遍嚮往的「幸福」
幸福實在不是能把握的「實體」,但大多人認為假如能擁有許多最渴望的「東西」,便有了幸福。這些人間普遍嚮往的東西,大概差不多便是:財富、地位、權力、美貌、長壽、愛情、子孫、健康等。當然,上述八項的排列依不同的人有不同的優先次序。但差不多沒有一項不是普遍的渴求。它們的好處不必多說,無數人生為了獲得它們付出一生的精力甚至性命。因為它們確不失為人生幸福的積極條件。
問題是沒有人能得到全部理想的條件,缺少其中的若干項,便不可能有完美的幸福。即使就每個單項來說,要達到如何理想的程度才能滿足,恐怕沒有止境。沒有人會因為口袋中有一百塊錢而滿足;即使有了一百萬,也一樣不會覺得幸福。因為他會埋怨一百萬連買一部高級轎車也不夠,所以他永遠會悵悵不樂。其他的慾求也一樣。人的慾望永無止境。這是人性的一部份。
另一方面,這些極令人動心的條件,並不永遠是積極的,當其過份增多、擴大、膨脹之時,每個單項都可能會變成消極的因素,使擁有者不但得不到幸福,反而招致不幸。
以財富來說,過多的財富很容易腐蝕人的品格與健康,養成驕奢放縱。也容易引起別人的妒忌、覬覦甚至歹念,而生災禍。子孫因不勞而獲,容易變成紈褲子弟或者百無一用的廢物。而兄弟鬩牆,便因為爭奪財產,釀成悲劇。地位與權力也一樣,若過份的、不擇手段的爭奪,腐化、狂妄、殘酷、貪婪等必如影隨形,危機與悲劇必不在遠。含著金湯匙出生的權貴大賈之後並不全然幸福。愚昧與無能常是命運的報應。
美貌也沒有止境。比別人美貌的人,為求更加美貌,或求永遠的美貌,求助於美容術,結果常弄得慘不忍睹。而美貌最大的損失是飽受讚美與寵幸,不費吹灰之力而可得到虛榮與財富,因而自少不努力,老大徒悲傷。美貌而有智慧是人間至寶,但寥若晨星;交際花與牛郎多為美女俊男,他們最難得到的是愛情、健康與尊嚴,故多為「薄命」。
長壽似乎有利無弊,但也絕非如此。周作人老年時說「壽則多辱」,有深意在焉。且不說在不合理的社會環境中因活得太老而多受折磨。「老賊」與「老番顛」常是老年人的雅號。老境的病痛、痴呆,是人生最壞的遭遇。老友凋零,子孫不孝,若再加上生活困難,長壽實是懲罰,哪有幸福可言。(茂瑋案:《莊子‧天地》堯曰:「多男子則多懼,富則多事,壽則多辱。是三者,非所以養德也,故辭。」)
愛情確是人生的珍寶,生命中至高妙、動人、美滿的賞賜。但愛情多半強烈而短暫。如長久持續,便必平淡而怠倦,必不動人。婚姻是愛情的墳墓,真是名言。因為愛情若不浪漫,便不成其為愛情。浪漫的愛情則坎坷,與現實人生也多扞格。愛情的狂歡與痛苦常相聯結,所以越動人的愛情越酣醉,也越痛苦。古今多少偉大的愛情,消融了多少才子佳人的熱血,不言而喻。
最後一項是健康。健康之重要,大部份人都會把它列為人生渴求的第一。健康與上述多項完全不同性質。其他項目過份追求必帶來不幸,唯健康不然。沒有人因為過於健康而招致災難。所以健康是多多益善,是幸福最重要的條件。但是健康受制於兩個主觀意志所不能左右的因素:一是先天體質的優劣之不可抗拒,二是生命機體逐漸衰敗之不可逆轉。保養與鍛鍊可以小有助益,但無法以主觀努力而能保證長久的健康。幸福必要建築於健康的身體之上,但健康不可依恃,生命的安危不可預測,所以健康比其他諸項更充滿變數,也是永遠的遺憾。
有人可能說上述各項之外,似乎漏掉「智慧」。因為智慧使人生不致走上歧途,使人煥發,受人尊敬,也是幸福條件之一。誠然如此。但是別忘了人之有智慧,更顯然的結果是痛苦,而非幸福。夏娃、亞當就是吃了智慧果,變得有智慧,才知羞恥,才得「原罪」,從此得流汗流血勞作方得食物。人生痛苦由此而生。蘇東坡曾說「人生識字憂患始」。亞里斯多德也說「寧可智慧而痛苦,不願愚昧而快樂」。可見愚昧比較幸福,智慧即是憂患。我之所以不列入「智慧」一項,是因為這個緣故。
在現實人生中,除了上述各項之外,完美的幸福,還要有其他眾多因素的配合。比如說是否生在一個和平、安定、自由、民主的時代社會?有沒有良好的人際關係?上蒼有沒有給你很溫暖和睦的家庭與親人…。無數的因素都影響到一個人是否感受到幸福,這裡且略去不談。但僅就上述人人普遍渴求八個幸福的「條件」來說,要獲得這「八項全能」已難如登天。為了這些條件所付出的代價,必使人生長期辛苦拼命。就像薛西弗斯推巨石上山,永無止息。
幸福的矛盾與虛幻
幸福的積極條件,既然不可能各項全部倖得,只要缺少其中一項或數項,便不會滿足,幸福即不可能。進一步而言,即使僥倖所有優越條件全部得到,是否就萬事大吉,幸福無比呢?答案也不那麼簡單。於是我們發現另一弔詭:每一個過份「發達」的條件不但如上面所說會變成消極的因素,而且也會危害其他的條件,相殘相剋。
上述各種條件,有的彼此相輔相成,但也有彼此矛盾衝突,互相抵銷,甚至相殘相剋者。比如貪求財富或權勢,免不了招忌樹敵,免不了用盡心機,免不了酒肉徵逐,在健康、德行、真情、愛情、子女等方面都有負面影響。而對愛情狂烈的追求,不惜代價,則對財富、地位、健康等方面都有大損傷。
除健康一項之外,幾乎任何項目的過份追求都會損及他項。這些看似十分美妙的東西,時常魚與熊掌不可得兼。為什麼幸福如此難於獲得?為什麼我們永遠不如意、不快樂?我們得回頭討論不快樂的原因。
幸福的矛盾與虛幻
人有種種慾求。當慾求不得滿足,便感到匱乏、殘缺,於是不快樂。慾望的滿足使人覺得幸福。動物飽食之後,沉沉入睡,這一刻是幸福。但醒來他又要為下一頓飯去廝殺爭鬥。
慾望無窮,是一切痛苦之源。這「無窮」包括慾望不是一次過滿足就永遠幸福了。短暫的滿足之後,幸福感煙消雲散,求滿足的慾望又困擾著生命體。這是一種「無窮」。另一種「無窮」是:某慾望初步滿足後,便希求更高,更大,更徹底的滿足。慾望的第三種「無窮」是種類繁多。有吃,還要性,還要穿,還要名利地位…,什麼都不匱乏的皇帝最後要長生不老。人的慾求無止盡,但是人生和世界都是有限的。這個大矛盾就是人生永遠不快樂,痛苦永遠與人生長相左右的原因。
慾望滿足而覺得幸福,但短暫的幸福之後又有更高,更大,更多的慾望求滿足。而人與世界的局限性,終究不能無窮盡地滿足人的無窮慾望,所以不如意、不滿足、不幸、不快樂是人生的常態;快樂、幸福反而是短暫的。而既得的幸福很快習以為常,馬上有旁的匱乏,旁的慾求升起,又使人陷入新的渴望與不得滿足的痛苦之中。所以,痛苦反而是實在的(常在、永在、遍在),幸福卻是虛幻的(暫在、偶在、特在)。
幸福是一種感受,不是任何具體條件本身。感受是變幻的、不確定的、因人、因地、因時而異的。
我小時候有一次爬樹,爬到最高處,高興得不得了。這時候有一種自豪感與新鮮感,無疑是愉快的。但怎樣下來?頓時心慌、腳軟,快哭出來了。心中忽然後悔,既下不來,又不能跳下去,怕手腳折斷。這時候看到遠處在平地行走的小朋友,覺得好羨慕。心裡想如果我能下到平地,像他們一樣行走該是多麼幸福!但是等到擔驚受怕、連滑帶撞,下到地面之後,不到一分鐘,便一點也不覺得能在平地行走有何幸福可言。這就是「幸福」虛幻的本質。
身體沒有殘障的人,會因為四肢健全,耳聰目明而整天感到幸福嗎?失明的人若得到醫治而復明,其幸福感可能比一分鐘要長,比如說一個月。我們絕對確信,他後來還是有無窮不滿足的苦惱使他不快樂。比如說他想發財而不成,或者失戀。這是人性。幸福感的虛幻是慾求無窮,永不滿足的人性所注定的。
對於遇到山難或空難的人,再多金錢也不能使他感到幸福,他渴望的是脫險;饑餓的人,有一個饅頭吃便是幸福。所以,幸福是變幻無常,其內容因不同的時空環境與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齡與處境而千差萬別,幸福是不確定的,相對的,不是絕對的。
所以,幸福不是追求具體條件所能得到,而且諸理想的條件,也永遠沒有完滿實現的可能。可見,必應另覓追求的方向。
幸福是永遠的追求
人間沒有獲得幸福的秘訣,但可以有比較可靠的追求幸福的方向。就是不要奢望直接去攫取「幸福」。反而要不怕痛苦(匱乏的痛苦、慾求不得滿足的痛苦、人與世界的局限帶給人生的痛苦),而且要勇敢去面對痛苦,克服痛苦。
首先是降低物質慾望(肉體方面所需所求者),向超越物質的廣袤領域去作無限的追求。
其實,這是一切宗教教人擺脫痛苦,求取內心平安的根本方法。最嚴苛的便是某些宗教的「禁慾」。而宗教要人超越物質世界的追求便是「信道」。但這是不信教者所無法滿足與認同的。要做到像弘一法師破缽芒鞋到處化緣渡餘生,一般人絕對達不到;更多的人則不想選擇那樣取消生命樂趣的人生道路。那麼,我們還有什麼路可走?
如果我們不願捨棄人生的樂趣,仍眷戀生命,並對這個奇妙的宇宙與複雜繁富的人間有強烈的好奇心(這好奇心裡面包涵了熱愛、渴望知解與體驗等心理意圖),而我們還是希冀尋覓「幸福」,那麼,我認為最重要的是改變心態,必要毅然決然地立志做到:不畏痛苦,永遠的追求。
不如意、不滿足、不快樂既是人生的「常態」,要活在人生裡面,當然首先應該不畏痛苦,並且接受痛苦。所謂幸福,既然不是某些條件相加所能達成,也便說明不可能直接去獲得。幸福其實就是克服匱乏,戰勝殘缺,創造希望的過程。這個過程必伴隨著痛苦,但你懷著成功的希望與憧憬,便有安慰與歡愉。在努力奮鬥中,要能欣賞、享受這個「過程」,不以「結果」的優劣來衡量努力追求的意義,才能達到「成固可喜,敗也欣然」的境界。
我們應改變一般人的想法。除去「幸福就是在世界上得到什麼」的心態,而代之以如何創造有意義、有價值的人生;如何把短暫、渺小的自我提昇、擴大,以此作為人生的目標。即以創造有價值的人生生活為「幸福」的內涵。
我認為要達到這樣的人生,一方面要有所追求,一方面要有所寄托。
有所追求
主要是追求心智、情思的成長、擴大與豐富。知識的探求與文學、藝術的滋養,是主要的途徑,也即讀書與欣賞藝術。
讀書使我們知古今,知世界,了解文化與人生。讀書使我們的心靈與中外古今第一流的人傑溝通、對話,並擷取他們的智慧。而文學與藝術,則打開我們心靈的另一扇窗戶,使我們看到文藝的世界,也使我們更深入地領悟人生與世界的真相,與許多藝術大師發生心靈的共鳴。我們孤單、短暫、渺小的人生遂得以擴大、昇高。
如果有人認為這是不切實際,知識與藝術能當飯吃嗎?老實說,人間若連這些都不值得我們讚嘆、仰慕,便再沒有更可珍貴的東西了;生而為人,沒有親炙過這些文化瑰寶,事實上是白跑這一趟人生。
有所寄托
首先是感情的寄托。愛情、友情、親情乃至關懷、同情一切人。其次是信仰的寄托。宗教信仰永遠是脆弱的人生的依憑。除了宗教的靈修,還可培養了服務、奉獻的人生觀。許多行有餘力的人做救濟、教育、護理的義工,這也可說是另一種宗教。第三,培養有興味的、良好的嗜好。比如:運動、釣魚、收藏、旅行、參加各種活動。第四,創造有意義的志業。
我認識一位退休的王璞先生,他長期自費做「錄影傳記」。我們都知道劉紹唐先生創辦「傳記文學」,蜚聲中外,對歷史的認識與研究有非凡的貢獻。王璞先生則專做影像的傳記,把當代有成就的文學、藝術家,訪問錄影,為歷史留下生動的記錄。許多退休的人百無聊賴,日子難以打發。但是,創造性的人生總可以找到有意義的志業,在工作的過程中發揮生命的毅力與善美。而工作的成就嘉惠人間,又受到尊敬與感佩,自然有莫大的欣慰。
追求、努力,工作當然艱辛,但是幸福就在艱辛的追求中感受到生命的樂趣與價值。幸福就是在人生的匱乏、殘酷、不完美中創造希望,在追求希望的過程中的感受。克服並超越痛苦,幸福的感受便在心頭。所以,人生的痛苦實在是人類追求幸福的動因。這樣改變心態,對痛苦便有全新的認識。
如果我們能從各個層面深入了解幸福的真相,雖然不可能因而取得通往幸福的捷徑,但是,起碼不會因盲目的徒勞而招致不斷的失望。如果我們能不斷創造希望,幸福感便不斷產生。在往成功的目標奮進的過程中,希望與憧憬使我們興奮,而充滿無盡的願力,那便是幸福。
幸福雖然很難定定義,但仍可以從主觀與客觀兩方面去掌握它。
一、幸福的主觀與客觀面
主觀方面是說,必須有一個主體去肯定與體驗幸福。幸福的體驗沒有辦法由別人來代替,它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別人可能認為「一簞食、一瓢飲」是不幸的窮苦潦倒,然而,《論語》裡頭所描述的顏回卻甘之如飴。相反的,一般人可能欣羨錦衣玉食,位高權重的生活,但很可能在那樣生活中的人有苦說不出,內心藏著許多不足外人道的煎熬與壓力。別人欣羨與否,不能取代當事人自己的感受。一個人是否幸福必須由自己來認定與評斷。
另一方面,幸福也不是純主觀的,它有客觀的內涵。幸福的客觀內涵與人性息息相關,前者是後者的函數,主體不能任意挑選或決定什麼是幸福。當然,沙特也許會說「存在先於本質」,人性的內涵不是既定(givin)與固定的(fixed)。問題是,人的潛能不是無限的,而且人有怎樣的潛能或身心靈的條件也都有一定的限制。再者,過往的潛能實現所形塑的現在的我也構成未來自我實現的限制,這種種的限制構建了人性的客觀內涵,也因而構建了幸福的客觀向度。
問題是,什麼是人性的客觀內涵呢?如何掌握它?基本上,所有有關人的可靠知識都反映了人性的某些內涵。而且,這些知識愈可靠,其內容就愈不能由個人任意扭曲。「可靠」(reliability)這個觀念很重要。知識不必是絕對的才可靠,只要在一般情形下經得起驗證,就具有知識的可靠性,不容主觀任意去否定。
至於「有關於人」的知識指所有跟人有關的知識。舉凡生物、生理、醫學、心理,乃至精神、藝術、宗教等都包含在內。這些不同的學科領域各自以不同的觀點,對人性某些客觀面貌加以描述。描述的整體便勾勒出人學或有關人性的整體知識。人愈掌握這知識的廣度與深度,便愈能進一步瞭解什麼是真正的幸福。
這種講法看似抽象,其實具體的例子俯拾皆是。先看生理、醫學方面吧。健康是每一個人都渴望的狀態,它是人生的重要價值,也是構成幸福的重要條件。如何能夠達到健康,固然有因人而異的一面,然而,生理學或醫學的研究也提供許多「客觀」的資訊。這些資訊的真偽並不繫於主體個人接受與否,而是繫於它們是否具有知識的「可靠性」。好比砒霜有毒,吃了砒霜的人就有生命危險;再好比運動有益於健康、多喝水幫助新陳代謝、暴飲暴食有害身心等等。大體上,人們都接受這些知識的可靠性。不過,這些知識可靠與否並不是因為人們接受它們或否認它們,而是因為它們本身經得起事實的考驗,而成為與人性某些面相有關的「客觀知識」。
心理學也提供許多有關人性的客觀知識,而且這些知識對人的幸福而言可能更為重要。好比說愛是心理成長不可或缺的動力。缺乏愛與被愛的人不容易快樂;沒有受到父母關愛的孩子,不容易發展健全的人格。即使年幼的嬰兒也不能缺乏愛,否則就會失去存在的動力,嚴重者會得到一種稱為「生機萎縮」的疾病。
心理學對於愛的重要性的肯定,是一種客觀的人學知識。這種知識的確切性是基於人性的事實,而不是基於主體的肯定。個別的主體即使在口頭上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並宣稱「沒有愛,我一樣能夠活的很快樂」,最後恐怕仍然無法自欺欺人。
總之,什麼是幸福必須由主體去體驗,也必須由客觀的人性知識來確認。主客觀因素都不能忽略。
進一步言,幸福的主客觀特性構建出幸福的多樣性(multiplicity)、多元性(plurality)與層級性(hierarchy)。多樣性是說,幸福的內涵不是單一的價值實現,而是包含了內在方面身心靈各種層次的和諧發展,以及外在方面天地人我的共存共榮。當然,有限的人生不可能在每一方面都很圓滿,但如果只執著於特定的價值追求而忽略其他方面的發展,這樣的人生就容易變得扭曲貧乏。例如有人只從金錢來衡量幸福,這樣的人恐怕會錯失金錢以外更重要的一些幸福質素;也有人抱著藝術或愛情至上的觀點,既不顧慮現實,也拋棄了親情與家庭,最後很可能會帶給別人及自己莫大的傷害與遺憾。豐富而幸福的人生包含了在廣度及深度各方面多樣的自我實現。
幸福的多元性是說,同一種生活形態對不同的人而言能展現不同的價值意義。有人在平凡的生活中覺得幸福;有人則要不斷冒險刺激才覺得滿意。至於什麼樣的人是合適的人生伴侶,或什麼樣的工作能讓人實現自我,則更是因人而異。幸福的多元性意味著每個人都有開創自己獨特生命的寬廣空間。
從某種角度講,多元性與主觀性是相互呼應的,不過,這並不取消幸福的客觀性。誠然,每個人對於合適的配偶都能有獨到的看法,然而,兩個人是否能共創幸福還決定於許多客觀因素,這些因素則不容人在主觀上任意增減,例如同理(empathy)、對話、接納、給予等。這些質素為親密關係是不可或缺的,而且其不可或缺性是基於人性的事實,而不是基於主觀的決定。此外,幸福的客觀性還表現在它的層級性上,這是因為價值有一個客觀的次序。在這個價值次序當中,愈重要的價值,其體現與否,對於人的存在及生命的展開就愈有深遠的影響。一個人如果漠視較重要的價值,而只執著於較次要的價值,就會產生價值的顛倒。這樣的價值顛倒將會使人遠離幸福。
二、幸福的不同層次
如何劃分幸福的層次,是一個困難的問題。因為人生不像算術那樣精確分明。不過,前面對客觀性的肯定已經顯示,某種客觀的幸福理論仍是可能的。此處將借用馬斯洛(A.H.Maslow)的心理學理論來說明。馬斯洛早期著作中對人性需求提出五個層次的劃分,後期更從所謂的超個人心理學來探索更高層次的超越性需求。它們分別是﹕
1生理的需求2安全的需求3愛與隸屬的需求
4受人尊重的需求5自我實現的需求6超越性的需求
如果這個需求理論大致上「可靠」的話,那麼,人要能夠幸福就必須在各個層次都獲得一定程度的滿足,而不能只注意個別的需求。此外,不同需求的迫切性與重要性不是齊頭式的。以生理層次的食物、水及空氣來說明,人需要空氣的迫切性最高,其次是水,再次是食物。此一迫切性的層級性是客觀的,對一切人皆普遍有效。馬斯洛相信,他所建構的五層次(或六層次)的需求理論,在價值重要性上也有類似的層級性,雖然層級的固定性只在生理層次較明顯,在較高的精神層次則比較受主體抉擇以及文化影響而變動。從最基層的為了活下去必須滿足的生理性需求,逐漸向上談到精神層次的愛、尊重與自我實現,最後則是超越自我,追求無限的生命境界。由此看來,人性是向著無限的領域開放的,物質層次的基本需求固然是必須的,然而,做為萬物之靈的人光有物質的滿足還不夠。人要活得好,活得有人的尊嚴與幸福,還必須在精神與靈性層次上有所滿足,而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自我實現、愛與生命的超越。
自我實現指的是能把自己的生命潛能和諧地實現出來。馬斯洛用了十幾個因素來描述自我實現者(self-actualizer)的特徵,例如他們「以實在為中心」(reality-centered),不活在幻想世界中;「以問題為中心」(problem-centered),不把人生的困難當成麻煩,而把它們當成是挑戰以及需要解決的課題。再例如自我實現者一方面樂於獨處,另一方面他們又很合群,不過,自我實現者並不長袖善舞,也不熱中與很多人建立浮面的關係。他們在意與少數朋友或家人建立真正親密的關係。此外,自我實現者有敏銳的觀察力,富於幽默感而不譏諷他人,充滿想像力與創意。最後,自我實現者有較多的「高峰經驗」(peak experience),亦即超越自我與天地宇宙融合並提升小我生命的經驗。
愛的重要性前面已經提過。物質的必要性不能與之相提並論。缺乏愛與被愛的經驗,即使物質上富有,精神上依然貧乏。對人而言,世界上最重要的事物就是與我們同樣的人,而不是其他的東西。只有在與人互相尊重、彼此相愛的關係中,人才有完整的幸福。親情與友誼之愛對於人的重要性實在是難以言喻的。家人與朋友互相支持,彼此接受,交流思想,分享生活。在這樣互動與陪伴的關係中,人的生命才能得到豐富的滋潤與發展。
不容否認的,友誼關係的底層也包含了某些彼此交換的因素。我喜歡讓我的朋友高興,不過,如果他總是做出令我失望的事來,那麼,我們的友誼恐怕不容易往前邁進。在友誼中,人渴望有所給予,也有所接受;有所付出,也能有所回饋。在這施與受的一往一來中,友誼才能紮根與發展。
然而,真正深刻的友誼絕不能只是自我中心的交換而已。停留在交換的人際關係不能帶給人深刻的親密與幸福。在交換之上,友誼或愛還必須有一種更重要的因素,那就是,由自我中心轉向為以對方為中心,由對自身利益的考量轉為對對方福祉的關注。這種關注無論對給或受的一方,都是深刻的幸福不可或缺的態度。關於這一點,佛洛依德的學生藍克(Otto Rank)曾藉著傳統希臘哲學對於eros及agape的區分指出,以他人為中心的愛「雖不是為了滿足自己,卻帶給人最深的滿足」。
同理,父母的愛當中容或包含某些交換因素,然而,這些因素並不能道盡親子之間可能達到的深刻關係。父母對兒女的愛往往包含了一種無私忘我的態度。這在那些不斷反省自身,致力於提升愛的能力的父母身上,尤其可以清楚見到。這些父母對兒女好,並不是因為想到自己的將來,更不是要將自我的圖像投射到兒女身上,他們接受並尊重兒女的獨特性,並幫助他們發揮潛能,在愛中快樂生活。無私的父母正如同馬斯洛在論自我實現者時提到的一項特質:他們能與孩子一起成長,接受自我與接受他人(acceptance of self and others)。
人性這種無私利他的情操,不只存在於父母子女的關係中,也存在於任何真正的愛的關係裡。這樣的情操超越了錙銖必較的利己主義。它使得接受愛的一方體認到自身的可貴與尊嚴,也使付出自我的一方感受到一種超越自我的幸福。
最後要談到的是「超越性的需求」。在愛中,人固然體驗到極致的幸福,然而,也同時經驗到時空限制的可怕。為相愛的人來說,分離是痛苦的經驗。愛的越深,便越企盼永恆,並越難接受分離所代表的分裂。因此,白馬王子與白雪公主渴望的不只是「有情人終成眷屬」,而是從此以後「永遠」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人渴望永恆、企盼無限、並嚮往神聖。
永恆、無限、神聖等觀念所代表的圓滿境界,就是「超越性需求」的對象。圓滿的幸福似乎必須包含一種信仰,亦即人生不是虛幻短暫而荒謬的信念。人的生命應該指向某種終極的永恆境界。在這個境界中,可憎的分離不復存在,一切的傷口都要癒合,所有莫白的冤屈都要得到安慰,不足外人道的每一滴眼淚都將被擦乾,天與地要和好,人與人也將合而為一。沒有這樣的信念,人的幸福總像是蒙了一層陰影,又像易碎的玻璃,不知什麼時候會破成碎片。不過,這樣的信念已屬於宗教的層次,哲學大概只能保持緘默。超個人心理學則用「真我實現」(self-realization)這樣的概念來表達「超越個體性的「自我實現」(self-actualization),並融入宇宙性永恆大我」的那種圓滿境界。
最後,簡短回顧一下這一部份有關幸福的討論。幸福是一種主觀的體驗,但也有客觀的內涵。從它的客觀內涵來看,幸福必須從人性的不同層次去理解。人是有精神有肉體的一種存在,人性因之而有不同層次的需求。從最基本的食衣住行,到愛與友誼的關係,再到自我的實現,最後則是對於永恆、無限境界的嚮往。幸福的人生必須包含了人性在每一個層次上的開展,而且,這個開展必須是恰如其份的。因為每一種需求的滿足代表了一種價值的實現。價值是有高有低,有輕重緩急之分的,此乃所謂價值次序。愈重要的價值,其體現與否對於人的存在、意義以及生命的展開,就愈有深遠的影響。一個人實現的人性價值越重要,他所得到的幸福就越深刻。漠視較高的價值實現或執迷於較低層次的價值,都會造成價值的顛倒。這樣的顛倒使人遠離幸福。
摘自《宗教、道德與幸福的弔詭》孫效智著 立緒出版
起初,我想進大學想得要死;
隨後,我巴不得趕快大學畢業好開始工作;
接著,我想結婚,想有小孩又想得要命;
再來,我又巴望小孩快點長大去上學,好讓我回去上班;
之後,我每天想退休想得要死;
現在,我真的快死了……,
忽然間,我明白了,我一直忘了真正去活。
──無名氏
這本書探討的是使生命富有意義的「真實剎那」,以及我們如何擁有更多「真實的剎那」。它要你去體驗生命中每一刻的完滿與奧妙,真正的滿足就在當下的此時此刻,而不是非要等到賺了更多的錢、找到門當戶對的另一半或減肥成功以後才能獲致。它探討如何重新看待你與伴侶和孩子在一起時的真實剎那,工作和遊戲時的真實剎那,最重要的是,面對你自己的真實剎那。
誠實看待你自己的生命。你每天每夜所做的事都很有意義,且能使你心中微笑嗎?你是否把大多數的時間都花在幾乎毫無樂趣的事情上?當你生命終了,你會不會希望自己曾經以另一種方式過活?如果你只剩下一個月的壽命,你會做什麼改變?
檢視你自己的內心深處。你快樂嗎?有什麼東西是你覺得必須擁有才會快樂?你確定擁有那樣東西之後,你一定會快樂嗎?那樣你就滿足了嗎?
真切正視你自己心靈的價值。假設明天你突然死了,在回顧自己的一生時,哪些時光會是你最珍視的?你會最想念活著時候的哪一部分?
「用心」
藉著這本書,你可以開始針對這些問題去尋找,自己的答案,就像我也一直在找尋屬於我自己的答案一樣。我相信對自己提出這些問題非常重要,它會迫使我們不再麻木地、機械式地過日子,而必須用心去活。
有一個禪的故事很有名,一個弟子來到師父跟前,請求師父開示生命的智慧。師父對這焦急的弟子注視了一會兒,然後拿起毛筆寫下「用心」一字。弟子不解,著急地請師父解釋,師父又寫了一次「用心」。這時,年輕的弟子又頹喪、又生氣,完全無法理解師父要教給他的道理。於是,師父再次耐心地寫著:用心……;用心……;用心。
生活的片段,有時是無盡的喜悅,有時是深沉的傷慟。然而不變的是,當你全心全意於你所處的那一時、那一事、那個當下,你所經驗的便是一個深具意義、絕不枉費的剎那。這就是我所說的「真實的剎那」。
電影「銀河飛龍」裡有一句台詞是:
我發現「我們為什麼在這裡?」是人類常問的典型問題,然而,我倒覺得,不如問問:「我們真的在這裡嗎?」這似乎更值得深思……。
此刻,你正心無旁騖讀著這個句子嗎?抑或分了神想著其他該做的事,或盤算著晚餐要吃什麼?你是不是好像在讀著,心裡卻仍掛念昨晚和女朋友吵了架,或在猜想剛才碰到的那位男士,會不會打電話來約妳出去?我們大多數人都無法全然專注於自己正在做的事,無法心無雜念地感受眼前時刻。我們把絕大部分的時間都花在心不在焉上,以至於很難擁有真實的剎那,因為只有在你百分之百地經歷當下的那一瞬間,真實的剎那才能富含力量,才能完滿。
真實剎那的另一個說法是「全神貫注」。全神貫注是許多東方傳統思想,特別是佛教的核心概念。簡言之,就是將全副心神貫注在眼前手邊的事物上,讓心靈毫無雜念地去體驗當下。
投入每一瞬間
全神貫注使你完全投入那一瞬間上,它能把每一個尋常的經驗──如散步、哄孩子入睡、擁抱伴侶、甚至單純的開車,轉變成一個個真實的剎那。當你全神貫注,就能毫無遺漏地去感受自己當下所處的環境和正在做的事,而不是麻木地讓眼前這介於過去和未來的瞬間,成為又一個即將逝去、將會遺忘的時刻。稍後,我會在書裡提供一些能幫助我們活得更全神貫注的方法。
全神貫注的相反是麻木,沒有思考、沒有感覺、機械化、無意識地活著。我相信,我們自己和周遭親友的許多痛苦,其實是肇因於我們的麻木:
●因為麻木,你才可能維持著一段對你毫無益處、甚至可能有害的關係,而且全然無視於自己的悲慘不幸。
●因為麻木,你才會長年累月忽略身體對你發出的警訊,忽視它的慢性消化不良或胃潰瘍,只曉得猛吞胃乳片,直到多年後醫生對你說你已病入膏肓,才懊悔不已。
●因為麻木,你才會抽菸、喝酒或吸毒,無視於自己的日夜咳嗽、情緒不穩、精神時好時壞,不知道自己是在慢性自殺和傷害所有愛你的人。
●因為麻木,你才可能明知身處於不公平的境遇中,卻仍默默承受,毫不反抗。
太多時候,我們大多數人都受困於這個不健康的習慣;而一旦麻木地過日子,我們便錯過了所有真實的剎那。心理學教授藍爵(Ellen Langer)寫過關於麻木的書,他說麻木生活和行動的人,一不小心就會墮入行屍走肉的泥沼裡。我們順著時間走下去,眼光卻不看著當下,只著意於未來,之後則懷疑,為什麼不曾走到任何能給自己有持久成就感的標的。
若想擁有每一個真實的剎那,
就要用心迎接生命為你展現的每一刻,
全心全意活在當下,
放開心胸去充分感受,盡情展現生機。
為未來而活
在美國要過得麻木很容易,因為美國人的生活方式就是「為更美好的明天而活、而夢想」。美國向來是逐夢者聚集的地方,他們從世界各地移民來這裡,被鼓舞著去懷抱更大的夢想。問題是,整個二十世紀的後半段,我們都在為明天而活,對當下所付出的時間則少之又少。我們為未來計畫、為未來擔憂,然後不知不覺中,當生命走到了盡頭才醒悟:我們一心一意計較已發生或希望到來的事,卻忘了享受當下的每一個片刻;我們都變成「為生活做準備」的專家,同時也變成「現在就充分享受活著」的低能兒;我們為事業做準備、為休假做準備、為週末做準備、為退休做準備──總括起來,我們其實是在為生命終了做準備。
如此擅長於為未來而活,問題就出在我們已養成了不活在當下的習慣,於是當那些期待已久的美好事物真正來臨──假期、升遷、狂歡會……;我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去享受了。面對這些引頸企盼了好久的美事,我們依舊匆忙走過,彷彿只是又一樁麻煩事,我們迫不及待要把它解決掉,但事過境遷,又想不透自己為什麼還覺得失落、覺得不滿足。
最近有一位好友結婚。她花了一整年時間來籌備她的婚禮──那的確是一場別致、出色的婚禮。第二天早上,出發去蜜月旅行之前,她從機場打電話來。我問她是否滿意這場婚禮,她竟表示她感到異常空虛。「我幾乎想不起來婚禮的樣子,」她的聲音裡透露著失望,「好像迷迷糊糊地就過去了。」
我這位好友的經驗並不特別:當我們將生命耗費在為未來做準備,而非享受眼前時光,我們便把快樂也給延誤了。我們失去了欣賞和領受快樂的能力,一旦真有機會體會真實剎那,就只能和它們擦身而過了。
在美國,我們活在一個只重行動、不重實質的文化裡,這也就難怪我們如此拙於創造真實剎那,更遑論能在每一個當下怡然自得。我們一向重量不重質,只在乎不斷的活動所帶來的刺激,對實質問題則不聞不問。我們常以外在的成就來論斷別人或自己,卻忘記自己在本質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們是一群興風作浪的行動者、成就狂,一如塔希(Nina Tassi)在《嗜快成癮》(Urgency Addiction)書中所描寫的「一群速度崇拜者」:「愈大愈好……」「任你吃到飽……」「買一送一……」「一樣價錢買得更多……」「史無前例的速度感……」「最新、最先進的……」,這就是美國精神。
錯用「消費意識」
二次世界大戰以來,我們進入了一個瘋狂的消費主義時代。我們要盡可能地多,且盡可能地快速,消費和業績成為我們的快樂之鑰。我們對自己說:只要有汽車、房子、彩色電視和一個好工作,我們就算過關了;如果我的這些東西能比隔壁那傢伙的更新、更好,或能謀到一個名號更響的差事,可就成就做人了。我們的英雄是那些擁有最多的人,所有的目光都凝聚在事物上,人生的目標不再是生活,而是「擁有」和「完成」。
無可避免地,「消費意識」把我們通通變成了延誤快樂的高手。延誤快樂的意思就是:相信「為了要快樂,必得要有某些先決條件才行」;你想像自己:「等到……之後,我一定會很快樂。」
我們相信在擁有某種經驗、或某種財富、或某種地位之後,我們就會快樂,而在這之前,快樂是不可能的。因此我們努力工作,或任時間流逝,然後終有一天,我們所期待的快樂源頭就會降臨。我們完成學業、減肥、創業或買房子,然後欣喜地等待快樂的到來!同時大失所望;我們或許會覺得滿足,卻不快樂。
這樣的過程會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覆。「沒錯,我知道我曾說只要當上經理,我一定會很快樂;可是我現在才發現,真正能讓我快樂的,是當老闆。」於是我們再一次把快樂順延到下個目標上。
時不我予
就像吸毒一樣,總是需要愈來愈重的劑量,才能達到興奮效果,最後終有一天,你再也離不開它。我們之中,一定有很多人已經步上了這條路。我們買了車子和房子,我們投身工作,並且正一步步爬上了成功的階梯,我們努力供給小孩那些我們不曾有過的一切享受。我們得到很多想要的東西,也當上了我們從前所欣羨的成功人物;但是漸漸地,我們開始懷疑,好像有什麼地方出了差錯。不停追求的那些夢想,已經把我們帶進了一個心靈和情感的死胡同:這一路上,我們拿出所有真實的剎那來換得財富、換取目標的達成,但是,我們換不到快樂。
而更可怕的是,在這過程中,我們的生命已悄然飛逝了。每個週末,我們奇怪一個星期又跑哪兒去了;每個除夕夜,我們感歎怎麼一年又不見了;早上醒來,赫然發現自己已經三十歲、四十歲或更老了,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時間是怎麼流逝的!我們看著孩子畢業、有了自己的家,但總覺得搖他們入睡、教他們綁鞋帶,都彷彿是昨天的事。
我們不能教時間慢下來,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起,我們就向死亡的那一端邁進、一點一點地在變老;但是我相信,一旦我們能更全心全意地體驗生命的每一刻,就會覺得時間過得更有意義。
當我們將生命耗費在為未來做準備,
而非享受眼前時光,
我們失去了欣賞和領受快樂的能力,
與每一個真實剎那擦身而過。
最長的四十秒
你的一生中,可能也有過這樣的經驗:明明是稍縱即逝的剎那,卻覺得有好幾個鐘頭那麼長;明明才幾個星期,卻像是過了幾個月;才幾個月,卻好像已經過了一輩子。通常在這種時候,你完全專注於當時的情境:分娩的時候、自己或家人在病床上等檢驗報告出來的時候、和心上人第一次親吻擁抱的時候、整晚盯著電話等男朋友為昨天的爭吵道歉的時候;在這樣的情形下,時間的腳步似乎慢了下來,儘管你的理智告訴你,這一天、這個夜晚絕對跟其他任何時候一樣,你還是會發誓:感覺起來起碼有兩倍那麼長。那是因為當時你的人、你的心、你的感情已經完完全全地投注在每一個瞬間了。
一九九四年一月十七日凌晨四點三十一分,我和上百萬的南加州人,一起經歷了一場美國歷史上數一數二的大地震。我永遠不會忘記那種恐怖的感覺:我們夫妻倆只能死命地攀在床邊,在寒冷的黑夜裡,周遭的一切給震得地動山搖、隆隆作響,而聽起來就像是世界末日到了!我們死定了!
謝天謝地,我們沒死。之後的幾個小時,我們縮在衣帽間的地板上,等著餘震過去。我們簡直不能相信收音機裡傳來的消息:所有報導都說主震大約持續了四十秒。「不可能!」我和丈夫相互叫著:「至少有三分鐘!」我們覺得新聞報導都錯了;可是他們沒錯!後來的幾天,我和很多朋友鄰居談起那次地震,也聽了許多收音機和電視裡的報導評論,沒有一個人覺得這個地震只有四十秒。他們都和我們一樣,一口咬定地震持續了好幾分鐘。當然,我們都錯了。我們經驗到的是,我們一生中最長的四十秒。
毋庸置疑,那次地震是我有生以來最恐怖的經驗。它絕對夠資格成為一個真實的剎那,儘管我絕不希望常常遇上!然而,和所有真實的剎那一樣,它賜給了我們許多美好的禮物!知道了什麼是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使夫妻間變得更親密,家人關係更接近,朋友和陌生人之間也增添了真誠的關懷和親切感。經歷過這樣震撼的時刻,我們的心被震開了,我們的靈魂被震醒了。因為我們被迫放慢了腳步,在地震當天的每一分鐘和往後的幾天裡,一心一意面對遭遇到的一切,結果,我們感受到了更多的愛。
我的尋樂之路
打我有記憶以來,我就是一個探索者。凡認識我的人從不會形容我是個無憂無慮、天真快樂的小女孩。我父母的婚姻並不愉快,從孩提時代,我就想為母親眼中的憂鬱、父親心中的迷惑和我自己的痛苦找尋答案。最教我小學老師訝異的,是我三年級時第一次寫詩時,問道:世上為什麼會有這麼多不快樂?我迫切地想要知道人生的意義,找不到答案讓我異常失落。
十八歲離家後,我認真地踏上了尋找真理之路。我找到了一個心靈上的導師,跟著他開始學習靜坐,經常閉關靜修好幾個月,希望能從方寸之地,找到我所企求的寧諍和智慧。我一直專注在自己的內心世界裡,數年後,我知道是時候了──我該回到外面的世界,去找尋我生而為人的目的。然後我回到學校去修完學位,開始致力研究我最關心的──愛、關係、生活的過程。
我為十八位最要好的朋友在家裡的客廳開了第一次的工作坊。我並不打算出名,也沒打算主持電視節目、廣播節目,甚或出書,我只是將我的所學和我摯愛的友人分享。所以當第二次工作坊來了三十五個人、第三次來的人更多時,我真是嚇了一大跳。不過很快地,我該走的路愈來愈清楚地展現在眼前,我也迎了上去。我很慶幸上天賜給我與人溝通的能力,使我能提醒他們和我自己,愛是多麼的重要。
決定當老師之後,我就立誓要竭盡所能,影響更多的人。我並沒有在一夜之間成功,我也不曾這樣奢望。在我的一生中,所有的事都得來不易,我總是必須先有所栽,才會有所穫,我的事業也不例外。
回顧過去,有兩個原因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凡事都必定全力以赴。其一,小時候,我多數朋友的家裡都比我家有錢。我家的房子是我所有死黨裡最小的;穿的衣服都是從折扣店買來、標籤被剪掉的瑕疵品。真正需要的用品,我不曾缺少,但也從未嘗過「擁有好多、好多我想要的東西」的滋味。也就是說,如果我得到了什麼東西,那一定是因為我努力付出過;其二,我決定更努力的原因可能是,我覺得自己的長相不太有魅力。你想像一個乾乾瘦瘦又嚴肅兮兮的小女孩,膚色蒼白、綁著髮帶、臉上架著一副醜醜的眼鏡,那就是我的樣子了。我知道我不太可能憑外貌讓任何人對我留下好印象,所以我只能以才智取勝。即使多年以後,我換上了隱形眼鏡、學會了打理頭髮,也注意到有男孩子覺得我還有點吸引力,我仍然不認為自己長得好看。
所以在我的事業剛起步時,我不停地工作、不停地打拚,忙得根本沒注意到自己已頗有名氣了。直到幾年前的一次因緣,才使我開始重新規畫自己的生命方向。當時我在電視台主持一個每天播出的節目,那天我和一個外地來的朋友一起開車去電視台,才一進攝影棚停車場,她就看到有一堆「影迷」在等著我簽名,她忽然咧嘴大笑:「芭芭拉,妳真的夢想成真了。」之後,她語帶關愛和讚歎地說:「妳一定很快樂!」
願望多,快樂少
聽到這句話時,我的心裡好像有一道窗簾忽地被掀開了。煞時,我看到自己的的確確完成了許多長久以來的夢想:我現在住的房子,比任何一個小時候玩伴住的房子都來得好;我有能力為自己買所有小時候買不起的東西;我可以送我媽媽到任何地方去旅遊,那是從前她拉拔我的時候不可能負擔得起的;我終於找到一個不論我多醜(即使是戴著眼鏡、紮著馬尾)都會愛我的男人。然後看看現在,我正開著車子去錄我的電視節目呢!可是檢視內心深處,我看到一件可怕的事實──我不快樂。我很得意,我很滿足,可是我不快樂。
聽了朋友說了那句話,那天我澈腦子想的只有這件事:我想不通「怎麼會這樣?」我深信自己工作的價值,我也知道很多人的生活因此改觀,我絕對以自己的工作成就為榮;我的婚姻美好而甜蜜,我的健康狀況良好,這一切為什麼還不能使我快樂?為什麼還不夠?到底還漏掉了什麼?
隨著時間流逝,我漸漸看到了真相。我不快樂是因為我不曾讓自己體驗許許多多真實的片刻,那些無所為而為的片刻,那些不為工作目標忙碌的片刻,那些我簡簡單單就是待在個什麼地方的片刻。我擅長行動,卻對如何單純地活著極不在行。這麼多年來,我滿心相信:只要能達成願望,我一定會很快樂。如今,我擁有了從前想望的東西,但也明白:就算獲得更多,我也不會快樂;如果我現在覺得不夠,那麼永遠也不會夠。
我決定牢牢記住這個領悟,我把它寫在一張小卡片上,擺在我的鏡子前,每天早上讀它一遍:
什麼時候我才會覺得夠了?
夠了之後要做什麼?
拿這幾個大問題問問自己,如果你此刻覺得不夠,什麼時候才會夠?在那之前,你得再賺多少錢、再累積多少成就?然後你要做什麼?你的生命會呈現出什麼樣的面貌?有人告訴我,他們僅僅對自己提了這幾個問題,就開始了一段長達數星期之久的自我探索歷程。
滿意不等於快樂
因為我回答過這些問題,所以現在我知道:我可以再出一打更暢銷的書,再上千百次電視節目;或者,如果我有小孩,我當個全職媽媽,會教養出完美無缺的孩子;如果我從商,我會有本事買下任何我要的公司。但是,沒有一件事能教我快樂;這些最多能讓我滿足、令我得意,卻不能帶給我快樂。
快樂與滿意的差別在哪裡?滿意基本上是一種精神上的滿足,它代表完成了某件你有所為而為的事──一項計畫、一次交談、一頓美食。比如,新書的進度又完成了一章,我會覺得很滿意;發表了一場演說而且頗獲好評,我會覺得很滿意;把櫃子清理乾淨,我也會覺得很滿意;總之就是有某件事情完成了。
快樂則是比較傾向情緒方面的滿足。當我在某本書的某一章裡,寫出了自己都歎為觀止的字句,我會覺得很快樂;演講後,有人前來和我分享感觸,我感同身受,會覺得很快樂;我望著衣櫥裡的某件衣服,回想起曾經穿著它度過的一個有趣的夜晚,我會覺得很快樂。
我記得我的第三本書剛剛上《紐約時報》暢銷書徘行榜第一名的那天,我的經紀人一早就打電話來告訴我這個好消息,我當然很興奮。那本書我寫得很認真,它能有好成績,我當然覺得滿足又得意。那天晚上傑佛瑞下班回來,我們一起躺在床上,他把我攬入懷中,撫摸著我的頭髮,告訴我他多麼以我為榮,因為我為這本書付出了這麼多,因為我這麼辛苦到各地去促銷,因為我這麼聰明慧黠……,我熱淚盈眶地接受他的愛。那一刻,並非之前,我好快樂。那相愛的一刻正是真實的剎那。
我們都做過讓自己很滿意的事情。然而不論我們再做多少,再體驗多少的心滿意足,我們都需要學會創造真實的剎那,才能擁有真正的快樂。
快樂的唯一源頭,是擁有許多生命中真實的剎那。
快樂的源頭
快樂只存在每一個剎那的當下,也只在當下可得。快樂降臨的那一剎那,絕不會是我們存心去尋找快樂的時候,因為一旦存心追索,我們的心就已不在「此時此地」,而是到「別處」去了。如果我們能讓自己回到現在,全神貫注於手邊的事物,快樂便會不求自來。
「快樂」(happiness)這個字源自古英語裡的「hap」,意指機會或運氣(不論好壞)──意思就是人的遭遇(happens)。換句話說,照字源上的解釋,「快樂」應該是「所有當下遭遇的經驗」。所以儘管我們會說:「我要快樂起來」,基本上我們已經把自己投射到未來去了;而快樂,依定義,是只存於當下的這一刻。
世界聞名的越南禪學大師一行禪師(Thich Nhat Nanh),寫過一本深具啟發的書《一步一蓮花》(Peace Is Every Step),他在書中寫道:
生命的意義只能從當下去尋找。逝者已矣,來者不可追,如果我們不反求當下,就永遠探觸不到生命的脈動。
如果你不知道珍視現有的一切和現在的自己,無法從中得到快樂,那麼即便將來擁有了更多,你也不會快樂;要是你不懂得怎樣充分享受手上的五百元,就算有了五千、甚至五百萬,你也還是無法享受;和你的另一半在家附近散散步,要是你不能從中得到樂趣,就算去夏威夷、去巴黎也沒用。我並不是說多點錢、多點休閒活動,不能教生活更舒適;事實上,生活是會因此舒適些,但你卻不會因此而快樂,因為錢和休閒活動本來就沒這功效。只有你自己,藉著學習活在當下,與時偕行,才能讓自己快樂。
想像一下,你的心願是要成為一位小提琴演奏家,有人給了你一把老舊的破琴練習。你當然想有一把「史特德瓦瑞斯」(Stradivarius)提琴,那可是全世界公認的頂尖好琴,可惜你沒有,只好夜以繼日不停地練習,傾注全付精神和心力在那把劣等的琴上,演奏出最美妙的樂聲。有一天,來了位慈善家,送了一把你夢寐以求的「史特德瓦瑞斯」小提琴;你以顫抖的手接過了琴,然後開始演奏,你奏得是優美動聽極了。動聽的原因可不是那把價值二十五萬美元的名琴,而在於你已練就了小提琴家所須具備的精湛技巧。
要是你沒有學會駕馭那把二手的舊琴,你就不會有能力去拉「史特德瓦瑞斯」提琴。假如你不學著享受你已擁有的一切,那麼擁有再多,也不能帶給你快樂。
「孩子們將為你帶路……」
別害怕這些道理聽起來太深奧、太抽象,似乎連聽都聽不懂,更遑論照著去做,我可要提醒你:你也曾是個快樂的高手!在你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兒童是創造真實剎那的專家,他們還沒有學會按捺住心中的歡欣,所以可以盡情盡興!這也是使每個孩子看起來都如此不可思議的原因。他們完全投入「此時此刻」,完完整整地活在當下,不論白天或晚上都充滿了歡樂和笑聲。這並不只是因為他們沒有工作要做,沒有帳單要付,沒有責任要扛──或許他們的優先順序是不太一樣,可是他們遊戲時的專注和全力以赴,比起我們大人工作時的幹勁,可一點都不遜色。他們有本事從每一口食物、每一朵花、每一片雲、每一個經驗裡,探索、品嘗純然的驚喜,有這分能耐就能夠教他們心滿意足。
抉擇學院(Option Institute)的創辦人之一柯福曼(Barry Neil Kaufman)有一句精采的名言:「我們的憂患並非與生俱來,而是學而時習之。」意思是我們還保有「放心於當下」的本能,我們可以戒掉麻木的習慣,開始全神貫注去品嘗每一分活著的滋味。我相信孩子是上天賜給我們的導師,看到他們那麼傾全力去感覺、去經歷,我們應該記住:他們正為我們示範心靈上的奧妙巧思!是孩子們!是他們為我們指引出一條能尋回喜悅、找到自己真實剎那的必經之路。如同聖經上所說:「除非你能像孩子們那樣,否則你不能進天國。」
不要不停地找事做
剛開始學著在生活裡創造真實的剎那並不容易,最大的障礙是我習慣了不停地找事做,這一點到現在還常困擾著我。幾年前,我先生傑佛瑞和我去了一趟紐約,除了辦些公事,也順便去玩,那大約是我剛剛發現自己很難去經驗真實剎那的時候。星期五早上,我們倆紅著雙眼抵達紐約。一到旅館,我立刻開始向幾家餐館預訂週未的位子,然後趕快翻開報紙,找各式各樣我們喜歡的活動。傑佛瑞好像被我弄得有點煩,但我想他只是累了。我們到街上去逛了一會兒,就回旅館準備吃晚餐。我才拿出我的計畫表,準備和他一起敲定行程,他竟然事不關己似地冷冷看著我,我嚇了一跳。
「怎麼了,親愛的?」我問。
「沒什麼,我只是有點氣你。」
「為什麼,我做錯了什麼?」我立刻自我防衛起來。
「我也不知道,妳好像神經病一樣不停地計畫、不停地列表。妳就不能輕鬆一下,不要老想去控制每一件事嗎?」
一聽到「控制」這個最教我敏感的字眼,我的火氣立刻衝了上來。
「我沒有要控制每一件事,我只是想確定我們會玩得很高興!」我大聲嚷著。
「唉!妳只要別這想這麼多,芭芭拉,說不定妳就會有個愉快的假期。」
我開始從心底深處哽咽了起來。他是對的,我一直很努力,努力玩得開心,努力把每件事都安排到最完美,努力要讓他快樂……。我這一生都在努力掌控身邊每一件事情的結果,盡全力去完成每一個目標,我打心眼裡相信,努力得愈多,快樂就會愈多。現在我卻要面對一項事實:我的努力其實正是我享受喜悅的最重要阻力,荒謬的是,喜悅卻是多年來我拚了命想得到的東西。我哭了,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不知道如何去不努力。
傑佛瑞過來摟著我,我嗚咽著道:「我好害怕我一不努力,就會失掉什麼東西。」
我永遠不會忘記他接著說的話:
「如果一直這麼努力,你就會失去所有的東西了……。」
傑佛瑞話中的道理直指我心。當他抱著我,替我擦掉臉上的淚水,我知道我該從頭去學怎樣去過日子了。這一生引領我走到這裡,讓我擁有眼前成就的,是行動的力量:去鞭策、去奮鬥、去開創。這不是一種壞的力量──我能擁有現在的一切,這股力量功不可沒;但我需要另一種全新的力量,帶領我去圓成人生的另一個層次,那是一種我不擅長、所知也不多的技巧,那是單純地活著的力量。
那晚在紐約,我那練達心細的丈夫所一眼看穿的,就是我活到現在最慣常用的方式,此刻那竟成了我的絆腳石──我愈是努力去做些什麼來求得快樂,結果是愈不快樂,他當然也就跟著不快樂!
傑佛瑞的一席話醍醐灌頂,那晚我寫下了這個故事:
「攀湖」的女人
從前有個女子去爬一座很高、很高的山。開始爬的時候,她只是個小女孩,對爬山之前的一切都已不復記憶。年復一年,她在嚴峻的峭壁上愈攀愈高,漸漸地,她的攀爬動作十分精熟,她鍛鍊出強壯的腿肌和腰力。不久之後,爬山對她來說,簡直就像呼吸一樣自然了。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也一點點向上移動,後來甚至不必再費勁,她的身體自然而然就會往上爬。
終於有一天,這個女子登上了最高峰,她為自己的成就高興極了,她迫不及待地要開始下一段人生的旅程,去征服另一座高峰。當她往地平線上極目望去,她看見一個藍得好美的湖,湖面延伸到視線的盡頭。她爬了一輩子的山,從不曾離開過山,所以也不曾見過湖,事實上,她根本不知道什麼是湖。她看著眼前這片陌生的、一望無際的水,得到一個結論,這一定是一種很特別的藍色的山。看來要繼續往後的旅程,唯有先跨過這個外形奇怪的藍山,她決定勇往直前。
於是山上的女子來到了水邊,開始用她最熟練的動作,嘗試要「攀過這個湖」。一開始,她弄不懂為什麼會毫無進展,而且還把自己累得半死,只好再次集中全身的力量,更用力地「爬」,前腳接後腳,一步又一步,兩手還拚命想去抓住那些「藍色的岩石」,但終究是白費力氣。她不停地往下沉,卻一寸也前進不了。
山裡來的女子幾乎想放棄了,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有個男子浮在湖面上,雙手和雙腳輕柔地動著,整個人便能在水上優雅地向前滑行。
「妳在做什麼啊,朋友?」他向她喊道。
「你看我像在做什麼?」她滿臉尷尬地回答:「我想攀過這個湖。」
「我的小姐呀!」湖裡的男人答道,「妳難道不知道湖是不可能攀過去的嗎?在水裡移動的唯一辦法是游泳。」
「可是我是最棒的登山好手啊!」這位爬山女高手堅持說:「我一輩子都在學爬山,我可以登上任何一座山,可以征服任何一個高峰。我一定也有辦法攀過這個湖。」
「我很肯定妳是個優秀的登山好手,」湖裡的男子很禮貌地對她說:「可惜爬山的技巧在水裡完全用不上。妳必須比山更強韌,妳才能征服山!這是妳登上峰頂所需要的智慧。如今妳想越過這個湖,妳需要的卻是一套截然不同的技巧,妳得重新學起,完全向水的力量投降,讓它強過妳,妳不必再去用力。事實上,妳愈不刻意用力,妳會游得愈好。」
就這樣,湖裡的男子開始教山裡的女子游泳。最初,她在水裡又踢又打,弄得水花四起,因為她太習慣登山時的使力動作了。不過她的老師很有耐性,她慢慢地學會浮在水上了,讓微風和波浪輕輕地帶她向前,直到她終於徹底放鬆,不再使勁。
山裡的女子由此領會:全然放鬆竟和奮力向前一樣有力。
在我們學習去體驗更多真實剎那的過程中,我們必須去熟悉另一些與已往慣用的「列表」、「設定目標」等生活方式大不相同的技巧;湖是不能用「攀」的。接下來,我要提供一些隨時隨地創造真實剎那的方法。
什麼是真實的剎那?
什麼是真實的剎那?你如何知道你已經擁有它?要出現真實剎那必須具備三個經驗要素:
●意識
真實剎那只出現在你有意識地全神貫注於身所處、手所做和心所感的時候。因為你用心,所以能看見許多平常不用心時所看不見的事物。用心時,意識裡除了此刻的體會,一無長物。
●聯繫
真實剎那只出現在你與某人或與某物靈犀相通的時候。這分聯繫可能發生在你和所愛的人、和某個陌生人、和你正靠著的那棵樹或和上帝之間。有了這分聯繫,真實的剎那出現時,平日區隔我們的界線會泯除,神奇的事物會發生。
我們稱這疆界線消融的經驗為「愛」。因為愛,你泥中會有我,我泥中會有你。
●徹底交出自己
真實剎那只出現在你把自己徹底投入正在經驗的事物,並且完全放棄掌控的時刻。你百分之百專注於正在做的事,不論是散步、做愛、烤麵包或是看著孩子們遊戲。你全心擁抱此刻的經驗,而不是抗拒。
當你想控制或抗拒某個情況或某種情緒,便不可能擁有真實的剎那。
如果我能為你列出一個擁有真實剎那的公式,這公式大概會像這樣:
全神貫注在當下的經驗或感覺;
打破個別分開的幻象,和你面對的人、事、物充分聯繫交流;
然後,將自己全然投注於心靈的交流中。
現在,你應該正在享受真實的剎那了;
真實剎那在你日常生活裡俯拾皆是……。
我弟弟是個風帆好手,他感受過許多挺立風帆板上破浪而去的真實剎那。那些片刻中,他覺得自己和手上的帆、腳下的浪板、甚至四周的海水已融為一體。他把自己完全交付給風的吹拂和迎面的浪花,與海為伍,他覺得充滿了生機,無限地滿足……。
我母親則是在花園裡享受到她的真實剎那。她對每一株新栽的花、每一寸待整的地、每一片摘下的枯葉都傾注全部的心意,她和一株株賴她以得營養、賴她以綻放的七彩小生命相契、相通。她渾然忘我於指間的泥沙、溼土的香氣,和感覺大地藉由她的手帶來新生的甜蜜歡欣。
我帶我的小狗,也是我最要好的朋友碧珠一起散步的時光,是我擁有真實剎那的時候。跟在牠毛絨絨的小身體後面,我會變得對路邊的花草樹木或任何一點小聲響都非常敏銳;我會與牠輕鬆的節奏氣息相通,感受到牠的律動,牠的需求於是變成我的需求;我的心神完全投注在散步之中,不去哪裡也不做什麼。碧珠提醒了我:或許人生的意義,不過是嗅嗅身旁每一朵綺麗的花兒,享受一路走來的點點滴滴。
最近我收到一張問候卡,我願意和一起你們分享裡頭的話:
昨日已成歷史;
明日還未可知。
此刻是上天的賜與(gift),
所以我們稱它做「現在」(the present)。*
*編按:英文present具雙重意義,可指此時此刻的現在,亦指禮物或贈與物。
摘自《活在當下.第一章你快樂嗎?》Barbara De Angelis 著 天下文化出版
兩年前,我的一位朋友發了一筆意外之財。在她發財的一年半前,她才辭去了護士的工作,與朋友合開了一家健康醫療中心。這家公司獲得空前的成功,在一年半內就累積了巨大的財富。而在這段時間,她除了孜孜不倦的工作之外,還兼做股票的買進與賣出,就這樣,她在三十二歲時所累積的財富已足以讓她提早退休了。不久前我碰到她,問她是如何享受自己的退休生涯?她說:
「嗯,能自由自在的旅行,愛做什麼就做什麼是很棒的事。不過很奇怪,在經過那一陣子賺到錢的興奮感之後,一切又都恢復正常了。當然有些事不同了──我買了新房子與新東西!但是我並不覺得自己比以前更快樂呢!」
就在這個朋友發財的同一時間,另一個同年紀的朋友卻發現自己感染了愛滋病毒。他跟我談到他是如何面對這個問題的:
「當然,一開始的時候我是萬念俱灰。我幾乎花了一年時間才能接受自己身上有愛滋病毒的這個事實。直到去年,事情才有了改變,我不再像以前一樣一直活在愁雲慘霧中。慢慢的,我覺得自己變得比較快樂。我變得對每一天的生活都抱持感恩之心,慶幸自己一直沒有病發,還可以享受人生。當然我還是希望自己從未感染過愛滋病毒,但這件事已改變了我的人生,而且是一種正面積極的改變……」
「哪些方面的改變?」我問他。
「舉例來說,你知道我一直是個百分之百的唯物論者。但是經過去年一年的改變,我的人生視野完全不同了。我開始探索心靈的世界,讀很多這方面的書,或是跟人聊這方面的事……我發現了許多過去我連想都沒想過的事。我現在每天一起床就很興奮,期待著這一天帶給我的新鮮感受。」
這兩個人的經驗不同,但所描繪的卻是同一個重點:快樂來自內心的力量,而非由外界的事物所左右。成功會帶來短暫的興奮與愉悅,悲劇也會將我們推入絕望的深淵,但遲早我們的內心還是會回到原點,追求的還是單純的快樂。心理學家稱這種過程為心理適應期。我們也可以在每天的生活中看到自己經歷這樣的過程:加薪、買新車、同事的認可,都會讓我們的情緒飛到半天高,但是很快的,我們的情緒又會回復正常,我們真正需要的還是單純的快樂。同樣的,與朋友起了爭執,車子需要送修,或是身體受傷都可能使我們情緒不好,但是過了幾天,我們的心情又會復原了。
這樣的傾向不只會出現在每天的生活中,即使是再大的成功或悲劇發生時,我們也會有同樣的反應。一項針對伊利諾州樂透彩券得主及英國撞球贏家所做的研究調查報告顯示,這些人一開始確實非常興奮,但是要不了多久,興奮感消退了,生活中單純的快樂才是他們最需要的。另一項報告則顯示一個人無論是經歷再悲慘的境遇,癌症、瞎了、中風等等,過了一段沮喪時期,他們的生活還是會回復正常或是接近正常的模式。
如果說不論我們在外界遭遇到什麼樣的困境,我們的天性都會回歸純真自然的基本快樂,那麼這基本的快樂是些什麼呢?更重要的是,這些快樂是否可以修正或提高標準?有些研究報告指出,一個人對快樂的感受是如何,與他的遺傳基因有關。一項針對雙生子(具有同樣的遺傳基因)所做的研究顯示:不論這對雙生子生活在一起或分開來長大,他們對於幸福快樂的感受都十分相似。因此專家們認為快樂與生理遺傳有關,在人一出生時就已經深植在大腦中了。
但是就算生理遺傳對一個人快樂與否有很大的影響力,仍然有人質疑這樣的影響力到底有多大?不過一般心理專家皆有的共識是:不論我們對快樂的感受是在哪種層次,快樂都是天賦的權利,我們也都會經由心智這個「夢工場」的調適,使自己感覺快樂。這是因為我們身心的安寧快樂是來自我們的思想。換句話說,我們實際所遭遇到的事,對我們心中是否快樂一點影響也沒有,但是卻能使我們更認清現況,更滿足於自己所擁有的一切。
比較心
我們為什麼會有滿足感?所謂的滿足感其實與我們愛比較的天性有很大的關係。當我們比較自己的現在與過去時,我們發現自己活得更好了,我們就會覺得快樂。舉例來說,我們的年收入一下子由二萬美元增加為三萬美元時,我們會覺得快樂,但這個快樂並不是因為金錢的數目已增加到極限。因為很快的,我們會適應年收入三萬美元的事實,然後我們會發現除非能做到年收入四萬美元,否則我們就很難再覺得快樂了。除了跟自己比較之外,我們還跟四周的人做比較。不論我們的收入是多少,只要我們的鄰居賺得比我們多,我們就會覺得不滿足。一些專業的運動員經常會為了一百萬、二百萬、三百萬的年薪爭得面紅耳赤,彷彿同行比他多了一點點收入,就是他不快樂的主要原因。這就像是美國知名的老報人亨利.魯斯.曼肯(H.L.Mencken)所說的,所謂的有錢人就是:「一個年收入比他老婆的妹妹的丈夫還多一百元的人。」
由此可見,我們的滿足感是由我們與他人比較而來的。當然,除了收入之外,我們還會做其他的比較。我們經常會比較誰比較聰明,誰比較漂亮,誰比較成功,結果就會讓我們陷入嫉妒、沮喪與不快樂的情緒中。其實我們可以將這樣的比較心用在積極而正面的方向,譬如我們可以和比自己不幸的人做比較,而會為自己所擁有的一切覺得幸福與感恩。
一項研究也顯示,人們在對未來做最壞的預期時,也會增強他對現在的滿意度。威斯康辛大學做過一項針對婦女進行的調查報告。實驗人員先讓婦女們看一段本世紀初婦女們生活的窘況,或是要她們想像並寫出自己受了外傷或灼傷的慘況。做完這些實驗後,他們再問這些婦女對自己生活的滿意度,結果答案是非常的高。另外在紐約州立大學也做過一項實驗,讓一組受試者試著完成這樣的句子:
「我很高興我不是個……」
等受試者寫完五個假設句之後,他們對自己生活的滿意度明顯的提升了許多。另一組人則是要試著完成另一個句子:
「我希望我是個……」
結果這組人對自己的生活滿意度變得非常低。
這些實驗顯示出只要我們能改變內在的觀點,我們就能增加或降低內心的滿意度。這也就是清晰地說明了人類的心靈世界主宰著生活的快樂與幸福。
對於這一點,達賴喇嘛的解釋是:
「雖然快樂是可以追求到的,卻不是件簡單的事。快樂之中有著許多層次的分別。以佛家來說,有四種因素影響著一個人的快樂與否:財富、世俗的滿足、靈性與開悟。這四種因素包含了人類追求快樂的所有問題。
「我們姑且放下宗教或靈性上快樂的追求,先從世俗的觀點來看所謂的幸福快樂。我們都明白幸福與快樂有一些基本的要素,譬如健康的身體就是快樂生活的一個基本條件。另一個要素是頭腦的清晰靈活,當然財富的累積也是其中的一項。此外,我們也都相信要過著圓滿快樂的生活,我們的身邊必須要有值得信任與依賴的朋友。
「以上所說的這些要素都是快樂的來源。但是一個人想要過著真正快樂圓滿的生活,卻必須從精神層次開始,也就是你心智的思想才是真正的關鍵所在。這才是最困難的地方。
「如果我們能從積極面來善用自己的最佳狀況,譬如我們有健康的身體或財富,可以因此而幫助別人,這就會讓我們過著快樂的生活。當然我們也會享受一些事,如清晰靈活的頭腦、成功等等,但是如果沒有正確的心理狀態,缺乏精神層次的指引,這些快樂只能持續很短的一段時間。舉例來說,如果你在心中隱藏著恨意或憤怒,久而久之,你的健康就會出問題。這也是毀滅一個人的重要因素之一。相對的,當你的精神無法獲得快樂時,物質或肉體上的滿足絕對不能讓你變得更快樂。換句話說,當你的心靈境界能保持著寧靜、和平的狀態時,就算你的健康很糟糕,你也會是個非常快樂的人。或是你擁有大量的財富,但心中卻充滿憤怒與憎恨時,你會有拋棄一切、毀滅一切的想法,在這樣的情況下,財富對你來說已毫無意義了。今天有許多強調心靈成長的團體或個人,但是其中卻很少有活得快樂的人。在美麗而富裕的表象之下,其實是緊繃的心情、沮喪的情緒、不必要的爭端,甚至是藥物,毒品的依賴,更糟的是自殺。所以很明顯的,財富並不能帶給你所要追尋的幸福與快樂。同樣的情況也適用於朋友身上。當你心中充滿憤怒與敵意時,即使是一個最親近的朋友,也可能變得冷酷無情、令人討厭了。
「所有這些現象都顯現出精神層次的驚人力量,而且我們在每天的生活中都能感受到這樣巨大的影響力,自然要很慎重地面對這個問題了。
「所以我們先放下所謂的精神上或心靈上的追求,就從追求實際生活中一點一滴的快樂開始,讓我們的身心保持寧靜、安詳,集中我們所有的能量來享受幸福快樂的生活吧!」
達賴喇嘛停頓了一下,好像想讓他的思想沉澱,然後又說:
「我還要提醒的是,談到身心的平靜安頓,並不是要整個人變得麻木不仁、毫無感覺。保持心情的平靜與安寧並不是逃離一切或變成真空狀態。平靜安寧的心是愛與寬恕的根基,其中包含著高度的知覺與感性。」
最後他又做了總結:「一旦你缺乏內在的修養與訓練,不能擁有寧靜安詳的心,無論外界的情況如何,都無法幫助你找到你想要的幸福與快樂。換句話說,只要你能擁有寧靜安詳的內在力量,就算你缺乏外在的資源,沒有足夠的生活必需品,你還是有能力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
內在的滿足
一天下午,我走過旅館前的停車場,準備跟達賴喇嘛見面。我看到一輛嶄新的豐田汽車,那正是我期待已久的新車種。一直到我與達賴喇嘛開始談話,我的心中仍然想著那部車。
「在西方的文化中,好像一切都根植於物質的獲取。我們成天被各種商品包圍著,不斷被各種新產品、新車的廣告轟炸著,實在很難不受到影響。有太多東西是我們渴望與需要的,而且是永無止境地出現。你對這樣的欲求不滿有什麼看法呢?」
「我想欲望基本上有兩種形態,」達賴喇嘛回答說,「某些欲望是正面的,譬如追求幸福快樂的欲望絕對是正面的。譬如追求和平的欲望,追求一個更和諧的世界、更友善的社會的欲望。這樣的欲望是非常好、非常有用的。
「但是在某些時候,欲望也可能變得毫無道理可言。那樣的欲望就會帶來苦惱。舉個例子,有時候我會到超市去。我很喜歡超級市場,因為可以看到許多美麗的東西。當我看到各式各樣的東西時,我的心中就會出現一種欲望了,我有一種衝動,想著:『這個我想要,那個我也想要!』然後第二個想法出現了:『我真的需要這些東西嗎?』答案通常是否定的。如果你順從著第一個欲望與衝動,很快你的口袋就掏空了。不過,通常屬於人類基本需要的食物、衣服、房屋等,都還算是合理的欲望。
「有時候一種欲望是否過火或是否正當,就要看你的居住環境與社會情況來決定。譬如你住在一個繁榮的社區,在那裡車子是每天代步的工具,這樣想要一部車子自然是合理的欲望。但是如果你住在印度的窮鄉僻壤,不需要車子也可以過得很好,不過你還是想要一部車子,而且也有錢買得起車子,這時車子可能就會給你帶來麻煩了。你的鄰居或鄉親可能會因為你有一部車子而看你不順眼。或是你住在大都市裡,已經有一部車了,但你還想要另一部更昂貴的新車,這時也會產生同樣的問題。」
「只要一個人負擔得起,我可不覺得買一部昂貴的車子會帶來什麼麻煩!」我辯稱,「你擁有一部昂貴的車子可能對你的鄰居來說是個麻煩,因為他們或許會覺得嫉妒。但是對你自己來說,擁有一部新車的感覺是滿足又愉悅的啊。」
達賴喇嘛搖著頭堅決地說:
「一個人的自我滿足感,與他的欲望是正面或負面的,並沒有太大的關係。一個人在犯下謀殺案的當時,心中可能感到很滿足,但他的行為並不正確。人們在犯下任何非道德行為,說謊、偷竊、淫亂的當時,可能都會感到一絲滿足感吧!要決定一個欲望是正面或負面的,絕不是由這個欲望能不能帶給你滿足感而定,而是要由這個欲望所造成的後果來判斷。譬如你一直想要更昂貴的東西,或許就表示你心裡一直不滿足,有了還要更有,多了還要更多,結果你總會達到一個極限,最後你就會變得和現實抗爭。如果你的抗爭失敗了,你就會跌入失望的深淵,變得沮喪不已。這也就是欲望最可怕之處。
「我想過度的欲望會導向貪婪──一種極度擴張的欲望,根植於不實際的期盼。一個人受到貪婪影響時,就很容易覺得沮喪、失望、困惑,而且問題一大堆。當欲望變成貪婪時,你也不會因為欲望達成了而覺得滿足。貪婪是個無底洞,而且永無終止,麻煩不斷。貪婪有個有趣的特質,就是當你的欲望是想要某種東西,你也得到時,貪婪之心卻依然得不到滿足感。想要矯正貪婪,只能從內在的滿足開始。如果你心中覺得滿足,不論你有沒有獲得你想要的東西,你都會覺得滿足的。」
內心的滿足感是有方法可循的嗎?基本上是有兩種方式。一種是去買或想辦法獲得你心中想要的東西:金錢、房子、車子、理想伴侶、完美身材等等。但是達賴喇嘛已經說過,這樣的做法會導致負面的效果,終有一天我們會碰到我們想要卻得不到的東西,於是問題還是會出現。第一個方法是:與其擁有我們想要的東西,不如感恩我們現在所擁有的一切。
有一天晚上,我看到電視上在訪問克里斯多夫。李維。這位名演員在一九九四年時不慎由馬上摔下來,脖子與脊椎受了傷,全身癱瘓,連呼吸都要由呼吸管支撐著。訪問者問他如何面對自己不能再動彈的事實,他表示當時在醫院中,他確實有一陣子陷入完全絕望的情緒中。不過那陣情緒過去之後,他現在誠心誠意地相信,自己是個「幸運的傢伙」!他感恩自己有一位充滿愛心的妻子與孩子,同時也感激醫學科技的進步,能治療他的創傷(據他估計在最近的十年之內,可望找到治療脊椎癱瘓的方法)。他說如果他是早幾年受到這樣的創傷,絕對只有死路一條了。談到他如何調適全身癱瘓的事實,李維說他的沮喪期算是很短的了。一開始他還是會被一些負面的情緒所干擾,譬如某個人無心地說:「我得跑上樓拿個東西。」都會讓他覺得嫉妒。在學習如何面對這些情緒的過程中,他說:
「我了解到要度過這樣的難關,只能從觀察自己還擁有什麼開始。看看自己還能做些什麼。在我的案例中,我很幸運的是腦部完全沒有受傷,我還可以用我的腦袋來做一些事。」
果然,他運用了自己的聰明智慧替脊椎癱瘓的病患效力,提醒大家注意這樣的疾病,同時還準備開始寫作,並執導一部電影呢!
內在的價值
現在我們已經很清楚,我們在追求快樂時,心理的影響力大過外在的任何資源如財富、地位,甚至健康等等。另一個內在的能量,也與內在的滿足感有關的是自我價值感。對於如何發展自我價值,達賴喇嘛是這麼說的:
「以我自己的例子來說好了。如果不是我有理解人性的能力,如果不是我能很容易地和人交朋友,當我失去我的國家,我在西藏的政權消失時,我根本不可能逃出來。我在西藏時,國家的政策就是人們必須尊重達賴喇嘛及他身邊的人,不管他們是否真的對我有什麼感情。但是如果人們對我的感覺僅止於此,當我失去國家,準備要逃亡時,一切都會非常困難。然而,你的一些內在價值與尊嚴,卻能讓別人願意追隨你。你能和他們心手相連,就因為你是個平凡的入,你活在人的世界裡。你與她們緊密結合在一起。這種人性的結合就會創造出一種價值與尊嚴。即便當你失去一切,這種人我之間緊密的結合,仍然能給你安慰。」
達賴喇嘛停頓了一下,啜了一口茶。然後他搖搖頭又說了:
「很不幸的是,我們在讀歷史時,會看到無數的君主在國家發生動亂時,不得不被迫流亡,但是最後都沒有好下場。我想如果沒有與人們之間緊密相連的感情,流亡政府要存活下來是非常困難的。
「一般來說,人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很有錢,很成功,身邊圍繞著親戚朋友。但是如果人們對他的尊重都是來自物質上的,當他的財富還在時,他會感到一些安全感。一旦他的財富消耗完畢,也就是他受苦的開始了,因為他與人之間除了金錢之外,毫無瓜葛。另一種人,同樣成功,同樣有錢,唯一不同的是這個人有一顆溫暖的心,充滿愛與憐憫。就因為這個人具有另一種價值,人們對他的尊敬與信賴來自不同的角度,當他很不幸地喪失了自己的財富時,也不會陷入絕境。由這兩個例子,你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來,人性的溫暖與愛是創造內在價值最重要的因素。」
快樂vs享樂
達賴喇嘛在亞歷桑納州的演講結束了。幾個月後,我又到他在印度達蘭薩拉的家中訪問。那是個非常炎熱悶濕的七月午后,我從村中走到他家時,已經全身大汗淋漓。我來自乾旱的地區,對這裡濕熱的氣候十分不能適應。當我坐下來準備跟達賴喇嘛談話時,情緒其實不太好。而他卻顯得格外的精神抖擻。我們立刻開始對談。我們談論的主題是享樂。他對這一點有很嚴厲的批判。
「有時候人們會將快樂與享樂混為一談。前一陣子我在印度演講,我提到人生的目的是在追求快樂。其中有一個觀眾就說:『奧修大師教我們說性行為能帶給我們最大的快樂,因此一個人透過性愛就會成為最快樂的人。』」達賴喇嘛衷心地笑著,「他想要知道我對這種想法有什麼意見?我回答說,我認為一個最快樂的人是一個自由自在的人,不用再受苦,是一種真實而長久的快樂。快樂與我們的心靈、精神有關。來自肉體的快樂是不可靠、不穩定的,今天有了,明天可能又消失了。」
從表面看來,他的論點清楚明白,非常容易理解。當然,快樂與享樂原本就是兩回事。只是一般人很容易將兩者混淆在一起而已。我回家後不久,剛好碰到一個病人需要接受治療,而我才算真正地明白了這個論點的偉大之處。
海瑟是一個年輕單身的專業人士,原來在鳳凰城做顧問諮商的工作。雖然她喜歡自己所做的青少年諮商工作,卻越來越不喜歡居住在這個城市中了。她經常會抱怨這裡人越來越多,交通阻塞,還有夏天熱死人的天氣。她獲得了一個新的工作機會,地點是在一個美麗的山區小鎮上。事實上,她去過那個小鎮好幾次,也一直夢想能搬到那裡住。一切都很圓滿,唯一的問題是她的新工作是要輔導成年人。好幾個星期,她一直掙扎不已,遲疑著是否該接下新工作。她就是下不了決定。她在紙上寫下這個工作的優點與缺點,結果竟是兩者扯平。她解釋說:
「我知道我比較喜歡現在這個工作,但是住在那個美麗的小鎮足以彌補這個缺失。光是想到能在那兒享樂,我就很高興了。我恨透了這裡的熱氣逼人!真不知道要怎麼辦才好!」
她提到「享樂」這兩個字,不禁讓我聯想到達賴喇嘛說的話。我研究了一下子,然後說:「妳認為搬到那裡會帶給妳快樂,或只是一種享樂?」
她停頓了一下,不知道我為什麼會提出這樣的問題。
「我不知道。我想住在那裡會讓我有很多享樂的機會……不過,我想我還是不喜歡那裡的工作。我現在的工作確實議我覺得比較快樂一點……」
就這樣一個簡單的問題:「我會不會因此更快樂?」解決了她的兩難困境。突然之間,她覺得做決定並不那麼難了。她還是決定留在鳳凰城。當然她還是一樣在抱怨這裡悶熱的天氣,但是讓她留在這裡的因素,能使她活得更快樂,也讓她對這樣的天氣更有忍耐力了!
每天我們都會面對許多決定與選擇。通常我們不一定會選擇「對我們最好」的決定,而部份原因即是:「正確的選擇」通常都是最困難的抉擇──必須要犧牲一些個人的享樂。
幾千年來,男人和女人都在為享樂尋找一個適當的規範──哲學家、神學家、心理學家,全都在研究享樂與人性的關係。西元前三世紀的伊比鳩魯(Epicurus)主張享樂主義,強調「享樂是生命的開始與結束」。但他也不得不承認常識與節制的重要性,過度的放縱有時會導致痛苦的後果。在十九世紀結束時,佛洛伊德則忙著整理他那些有關享樂的理論,而根據他的說法,我們的精神會一直希望解除由未實現的本能所造成的壓力。換句話說,我們的潛意識裡就是要尋求享樂。在二十世紀,許多研究者避免做更多哲學性的思考,而傾向腦神經學的研究,用電極刺激腦部,以找出哪一個部位能讓人產生享樂的感覺。
我們沒有一個人需要一個屍骨已朽的希臘哲學家、十九世紀的心理專家或二十世紀的科學家,來幫我們界定享樂是什麼。當我們感覺到時,就明白了。我們從親愛的人的觸摸、微笑中感受到了。在一個寒冬微雨的下午,泡在一個溫暖奢華的浴缸裡是種享樂;欣賞夕陽西下的美景也是種享樂。但是我們也同時知道,古柯鹼帶來的衝擊、海洛因創造的高潮、酒精的醺然、淫亂的狂野、賭博的刺激都是種享樂,而且是非常真實的,經常還會結伴同行的一種享樂呢!
雖然我們找不出一個容易的方法來避免這些具破壞性的享樂,但所幸我們還有一個起點可依循。我們可以隨時提醒自己:我們要追求的是快樂的生活,而非享樂。就像達賴喇嘛所說的,這是一個你絕不會混淆的事實。只要我們能將這樣的想法放在腦海中,我們就很容易避免掉那些會讓我們受傷的事情,而那些事很可能是讓我們覺得極端享樂的。這也就是為什麼說「不」是非常困難的了!因為「不」代表著拒絕某些事、放棄某些事,甚至否定了我們自己!
不過還有一個更好的方法是:在做每個決定之前,先問自己:「這會讓我快樂嗎?」這個問題雖然簡單,力卻無窮,可以運用在生活中每一個細節上,從拒絕吸毒到拒絕第三塊香蕉奶油派都有效。將這個問題放在腦海中,我們不會再有被拒絕的感覺,而會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追尋的是人生永無止境的快樂。這種快樂,就如同達賴喇嘛所說的,是穩定而持久的。不論我們的人生有什麼樣的高低起伏變化,這樣的快樂情緒都會永遠跟隨著我們。這是種正面的情緒,能幫助我們做正確的抉擇,讓我們有所得,而非放棄或否定自我。這是種往前看的樂觀態度,而不是退縮逃避的心理。我們能因此參與生命,而非拒絕生命。追求快樂的潛意識對我們的影響深遠,不但能讓我們視野遼闊,打開心胸,也更能享受生命!
摘自《快樂──達賴喇嘛的人生智慧》 達賴喇嘛、霍華德.卡特勒博士合著 朱衣譯 時報出版
在台灣,我大概一年只做一次演講。今天之所以願意來跟法學院的同學談談人文素養的必要,主要是由於看到台灣解嚴以來變成如此政治淹蓋一切的一個社會,而我又當然不能不注意到,要領導台灣進入二十一世紀的政治人物裡有相當高的比例來自這個法學院。總統候選人也好,中央民意代表也好,不知道有多少是來自台大政治系、法律系,再不然就是農經系,是不是?(笑聲)
但是今天的題目不是「政治人物」,而是「政治人」要有什麼樣的人文素養。為什麼不是「政治人物」呢?因為對今天已經是四十歲以上的人要求他們有人文素養,是太晚了一點,今天面對的你們大概二十歲;在二十五年之後,你們之中今天在座的,也許就有四個人要變成總統候選人。那麼,我來的原因很明白:你們將來很可能影響社會。但是昨天我聽到另一個說法。我的一個好朋友說,「你確實應該去台大法學院講人文素養,因為這個地方出產最多危害社會的人。」(笑聲)二十五年之後,當你們之中的諸君變成社會的領導人時,我才七十二歲,我還要被你們領導,受你們影響。所以「先下手為強」,今天先來影響你們。(笑聲)
我們為什麼要關心今天的政治人,明天的政治人物?因為他們掌有權力,他將決定一個社會的走向,所以我們這些可能被他決定大半命運的人,最殷切的期望就是,你這個權力在手的人,拜託,請務必培養價值判斷的能力。你必須知道什麼叫做「價值」,你必須知道如何做「判斷」。
我今天完全不想涉及任何的現實政治,讓我們遠離政治一天。今天所要跟你們共同思索的是:我們如何對一個現象形成判斷,尤其是在一個眾說紛紜、真假不分的時代裡。二十五年之後,你們之中的某個人也許必須決定:你是不是應該強迫像錢穆這樣的國學大師搬出他住了很久的素書樓;你也許要決定,在「五四」一○五週年的那一天,你要做什麼樣的談話來回顧歷史?二十五年之後,你也許要決定,到底日本跟中國跟台灣的關係,戰爭的罪責和現代化的矛盾,應該怎麼樣去看?二十五年後的今天,也許你們也要決定到底台灣和中國應該是什麼樣的關係?中國文化在世界的歷史發展上,又處在什麼地位?甚至於,西方跟東方的文明,他們之間全新的交錯點應該在哪裡?二十五年之後,你們要面對這些我們沒有解決的舊問題,加上我們現在也許無能設想的新的問題,而且你們要帶著這個社會走向新的方向。我希望我們今天的共同思索是一個走向未來的小小預備。
人文是什麼呢?我們可以暫時接受一個非常粗略的分法,就是「文」「史」「哲」,三個大方向。先談談文學,指的是最廣義的文學,包括文學、藝術、美學,廣義的美學。
文學---------白楊樹的湖中倒影
為什麼需要文學?了解文學、接近文學,對我們形成價值判斷有什麼關係?如果說,文學有一百種所謂「功能」而我必須選擇一種最重要的,我的答案是:德文有一個很精確的說法,macht sichtbar,意思是「使看不見的東西被看見」。在我自己的體認中,這就是文學跟藝術的最重要、最實質、最核心的一個作用。我不知道你們這一代人熟不熟悉魯迅的小說?他的作品對我們這一代人是禁書。沒有讀過魯迅的請舉一下手?(約有一半人舉手) 魯迅的短篇(藥),講的是一戶人家的孩子生了癆病。民間的迷信是,饅頭沾了鮮血給孩子吃,他的病就會好。或者說(祝福) 裡的祥林嫂;祥林嫂是一個嘮嘮叨叨的近乎瘋狂的女人,他的孩子給狼叼走了。
讓我們假想,如果你我是生活在魯迅所描寫的那個村子裡頭的人,那麼我們看見的,理解的,會是什麼呢?祥林嫂,不過就是一個讓我們視而不見或者繞道而行的瘋子。而在(藥)裡,我們本身可能就是那一大早去買饅頭,等看人砍頭的父親或母親,就等著要把那個饅頭泡在血裡,來養自己的孩子。再不然,我們就是那小村子裡頭最大的知識份仔,一個口齒不清的秀才,大不了對農民的迷信表達一點不滿。
但是透過作家的眼光,我們和村子裡的人生就有了藝術的距離。在《藥》裡頭,你不僅只看見愚昧,你同時也看見愚昧後面人的生存狀態,看見人的生存狀態中不可動搖的無可奈何與悲傷。在《祝福》裡頭,你不僅只看見貧窮粗鄙,你同時看見貧窮下面「人」作為一種原型最值得尊敬的痛苦。文學,使你「看見」。
我想作家也分成三種吧!壞的作家暴露自己的愚昧,好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偉大的作家使你看見愚昧的同時認出自己的原型而湧出最深刻的悲憫。這是三個不同層次。
文學與藝術使我們看見現實背面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在這種現實裡,除了理性的深刻以外,還有直覺的對「美」的頓悟。美,也是更貼近生存本質的一種現實。
誰……能夠完整的背出一闋詞?講我最喜歡的詞人蘇東坡好了。誰今天晚上願意為我們朗誦《江城子》?(騷動、猶豫,一男學生靦腆地站起來,開始背誦)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斷腸處……
(學生忘詞,支吾片刻,一位白髮老先生朗聲接下:「明月夜,短松崗。」熱烈掌聲)
你說這短短七十個字,它帶給我們什麼?它對我們的價值判斷有什麼作用?你說沒有,也不過就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那欲言又止的文字,文字裡幽渺的意象,意象所激起的朦朧的感覺,使你停下來嘆一口氣,使你突然看向窗外倏然滅掉的路燈,使你久久地坐在黑暗裡,讓孤獨籠罩,與隱藏最深的自己素面相對。
但是它的作用是什麼呢?如果魯迅的小說使你看見了現實背後的縱深,那麼,一首動人,深刻的詩,我想,它提供了一種「空」的可能,「空」相對於「實」。空,是另一種現實。我們平常看不見的、更貼近存在本質的現實。
假想有一個湖,湖裡當然有水,湖岸上有一排白楊樹,這一排白楊樹當然是實體的世界,你可以用手去摸,感覺到它樹幹的凹凸的質地。這就是我們平常理性的現實的世界,但事實上有另外一個世界,我們不稱它為「實」,甚至不注意到它的存在。水邊的白楊樹,不可能沒有倒影,只要白楊樹長在水邊就有倒影。而這個倒影,你摸不到它的樹幹,而且它那麼虛幻無常:風吹起的時候,或者今天有雲,下小雨,或者滿月的月光浮動,或者水波如鏡面,而使得白楊樹的倒影永遠以不同的形狀,不同的深淺,不同的質感出現,它是破碎的,它是迴旋的,它是若有若無的。但是你說,到底岸上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還是水裡的白楊樹,才是唯一的現實。然而在生活裡,我們通常只活在一個現實裡頭,就是岸上的白楊樹那個層面,手可以摸到、眼睛可以看到的層面,而往往忽略了水裡頭那個「空」的,那個隨時千變萬化的,那個與我們的心靈直接觀照的倒影的層面。
文學,只不過就是提醒我們:除了岸上的白楊樹外,有另外一個世界可能更真實存在,就是湖水裡頭那白楊樹的倒影。
哲學--------迷宮中望見星空
哲學是什麼?我們為什麼需要哲學?
歐洲有一種迷宮,是用樹籬圍成的,非常複雜。你進去了就走不出來。不久前,我還帶著我的兩個孩子在巴黎迪士尼樂園裡走那麼一個迷宮;進去之後,足足有半個小時出不來,但是兩個孩子倒是有一種奇怪的動物本能,不知怎麼的就出去了,站在高處看著媽媽在裡頭轉,就是轉不出去。
我們每個人的人生處境,當然是一個迷宮,充滿了迷惘和徬徨,沒有人可以告訴你出路何在。我們所處的社會,尤其是「解嚴」後的台灣,價值顛倒混亂,何嘗不是處在一個歷史的迷宮裡,每一條路都不知最後通向哪裡。
就我個人體認而言,哲學就是,我在綠色的迷宮裡找不到出路的時候,晚上降臨,星星出來了,我從迷宮裡抬頭望上看,可以看到滿天的星斗;哲學,就是對於星斗的認識,如果你認識了星座,你就有可能走出迷宮,不為眼前障礙所惑,哲學就是你望著星空所發出來的天問。
今天晚上,我們就來讀幾行《天問》吧。(投影打出)
天何所沓 十二焉分 日月安屬 列星安陳
何闔而晦 何開而明 角宿未旦 曜靈安藏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站在他綠色的迷宮裡,仰望滿天星斗,脫口而出這樣的問題。他問的是,天為什麼和地上下相合,十二個時辰怎樣曆誌?日月附著在什麼地方,二十八個星宿根據什麼排列,為什麼天門關閉,為夜嗎?為什麼天門張開,為晝嗎?角宿值夜,天還沒有亮,太陽在什麼地方隱藏?
基本上,這是一個三歲的孩子,眼睛張開第一次發現這個世界上有天上這閃亮的碎石子的時候所發出來的疑問,非常原始;因為原始,所以深刻而巨大,所以人,對這樣的問題,無可迴避。
掌有權力的人,和我們一樣在迷宮裡頭行走,但是權力很容易使他以為自己有能力選擇自己的路,而且還要帶領群眾往前走,而事實上,他可能既不知道他站在什麼方位,也不知道這個方位在大格局裡有什麼意義;他既不清楚來的走的是哪條路,也搞不明白前面的路往哪裡去;他既未發覺自己深處迷宮中,更沒發覺,頭上就有縱橫的星圖。這樣的人,要來領導我們的社會,實在令人害怕。其實,所謂走出思想的迷宮,走出歷史的迷宮,在西方的的歷史裡頭,已經有特定的名詞,譬如說,「啟蒙」,十八世紀的啟蒙。所謂啟蒙,不過就是在綠色的迷宮裡頭,發覺星空的存在,發出天問,思索出路、走出去。對於我,這就是啟蒙。
所以,如果說文學使我們看見水裡白楊樹倒影,那麼哲學,使我們能藉著星光的照亮,摸索的走出迷宮。
史學--------沙漠玫瑰的開放
我把史學放在最後。歷史對於價值判斷的影響,好像非常清楚。鑑往知來,認識過去才能以測未來,這話都已經說爛了。我不太用成語,所以試試另外一個說法。
一個朋友從以色列來,給我帶了一朵沙漠玫瑰。沙漠裡沒有玻瑰,但是這個植物的名字叫做沙漠玫瑰。拿在手裡,是一蓬乾草,真正的枯萎,乾的,死掉的草,這樣一把,很難看。但是他要我看說明書;說明書告訴我,這個沙漠玫瑰其實是一種地衣,針葉型,有點像松枝的形狀。你把它整個泡在水裡,第八天它會完全復活;把水拿掉的話,它又會漸漸乾掉,枯乾如沙。把它再藏個一年兩年,然後哪一天再泡在水裡,它又會復活。這就是沙漠玫瑰。
好,我就把這個團枯乾的草,用一個大玻璃碗盛著,注滿了清水,放在那兒。從那一天開始,我跟我兩個寶貝兒子,就每天去探看沙漠玫瑰怎麼樣了?第一天去看它,沒有動靜,還是一把枯草浸在水裡頭,第二天去看的時候發現,它有一個中心,這個中心已經從裡頭往外頭,稍稍舒展鬆了,而且有一點綠的感覺,還不是顏色。第三天再去看,那個綠的模糊的感覺已經實實在在是一種綠的顏色,松枝的綠色,散發出潮濕青苔的氣味,雖然邊緣還是乾死的。它把自己張開,已經讓我們看出了它真有玫瑰形的圖案。每一天,它核心的綠意就往外擴展一寸。我們每天給它加清水,到了有一天,那個綠色已經漸漸延伸到它所有的手指,層層舒展開來。
第八天,當我們去看沙漠玫瑰的時候,剛好我們一路鄰居也在,他就跟著我們一起到廚房裡去看。這一天,展現在我們眼前的是完整的、豐潤飽滿、復活了的沙漠玫瑰!我們三個瘋狂大叫出聲,因為太快樂了,我們看到一朵盡情開放的濃綠的沙漠玫瑰。
這個鄰居在旁邊很奇怪的說,這一把雜草,你們幹嘛呀?我楞住了。
是啊,在他的眼中,它不是玫瑰,它是地衣啊!你說,地衣再美,美到哪裡去呢?他看到的就是一把挺難看、氣味潮濕的低等植物,擱在一個大碗裡;也就是說,他看到的是現象的本身定在那一個時刻,是孤立的,而我們所看到的是現象和現象背後一點一滴的線索,輾轉曲折、千絲萬縷的來歷。
於是,這個東西在我們的價值判斷裡,它的美是驚天動地的,它的復活過程就是宇宙洪荒初始的驚駭演出。我們能夠對它欣賞,只有一個原因;我們知道它的起點在哪裡。知不知道這個起點,就形成我們和鄰居之間價值判斷的南轅北轍。
不必說鑑往知來,我只想告訴你沙漠玫瑰的故事罷了。對於任何東西、現象、目題、人、事件、如果不認識它的過去,你如何理解它的現在到底代表什麼意義?不理解它的現在,又何從判斷它的未來?不認識過去,不理解現在,不能判斷未來,你又有什麼資格來做我們的「國家領導人」?
對於歷史我是一個非常愚笨的、非常晚熟的學生。四十歲之後,才發覺自己的不足。寫「野火」的時候我只看孤立的現象,就是說,沙漠玫瑰放在這裡,很醜,我要改變你,因為我要一朵真正芬芳的玫瑰。四十歲之後,發現了歷史,知道了沙漠玫瑰一路是怎麼過來的,我的興趣不再是直接的批評,而在於:你給我一個東西、一個事件、一個現象,我希望知道這個事件在更大的座標裡頭,橫的跟縱的,它到底是在哪一個位置上?在我不知道這個橫的跟縱的座標之前,對不起,我不敢對這個事情批判。
了解這一點之後,對於這個社會的教育系統和傳播媒體所給你的許許多多所謂的知識,你發現,恐怕有百分之六十都是半真半假的的東西。比如說,我們從小就認為所謂西方文化就是開放的、民主的、講究個人價值反抗權威的文化,都說西方是自由主義的文化。用自己的腦子去研究一下歐洲史以後,你就大吃一驚:哪有這回事啊?西方文藝復興之前是一回事,文藝復興之後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前是一回事,啟蒙主義之後又是一回事。然後你也相信過,什麼叫中國,什麼叫中國國情,就是專制,兩千年的專制。你用自己的腦子研究一下中國歷史就發現,咦,這也是一個半真半假的陳述。中國是專制的嗎?朱元璋之前的中國跟朱元璋之後的中國不是一回事的;雍正乾隆之前的中國,跟雍正乾隆之後的中國又不是一回事的,那麼你說「中國兩千年專制」指的是那一段呢?這樣的一個斬釘截鐵的陳述有什麼意義呢?自己進入歷史之後,你納悶:為什麼這個社會給了你那麼多半真半假的「真理」,而且不告訴你他們是半真半假的東西?
對歷史的探索勢必要迫使你回頭去重讀原典,用你現在比較成熟的、參考系比較廣闊的眼光。重讀原典使我對自己變得苛刻起來。有一個大陸作家在歐洲哪一個國家的餐廳吃飯,一群朋友高高興興地吃飯,喝了酒,拍拍屁股就走了。離開餐館很遠了,服務生追出來說:「對不起,你們忘了付帳。」作家就寫了一篇文章大大地讚美歐洲人民族性多麼的淳厚,沒有人懷疑他們是故意白吃的。要是在咱們中國的話,吃飯忘了付錢人家可能要拿著菜刀出來追你的。(笑)
我寫了篇文章帶點反駁的意思,就是說,對不起,這可不是民族性、道德水平或文化差異的問題。這恐怕根本還是一個經濟問題。比如說如果作家去的歐洲正好是二次大戰後糧食嚴重不足的德國,德國待者恐怕也要拿著菜刀追出來的。這不是一個道德的問題,而是一個發展階段的問題,或者說,是一個體制結構的問題。
寫了那篇文章之後,我洋洋得意覺得自己很有見解。好了,有一天重讀原典的時候,翻到一個暢銷作家兩千多年前寫的文章,讓我差點從椅子上一跤摔下來。我發現,我的「了不起」的見解,人家兩千年前就寫過了,而且寫得比我還好。這個人是誰呢? (投影打出 (五蠹篇))
韓非子要解釋的是 : 我們中國人老是讚美堯舜襌讓是一個多麼道德高尚的一個事情,但是堯舜「王天下」的時候,他們住的是茅屋,他們穿的是粗布衣服,他們吃的東西也很差,也就是說,他們的享受跟最低級的人的享受是差不多的。然後禹當國王的時候他的勞苦跟「臣虜之勞」也差不多。所以堯舜禹做政治領導人的時候,他們的待遇跟享受和最底層的老百姓差別不大,「以是言之」,那個時候他們很容易襌讓,只不過是因為他們能享受的東西很少,放棄了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笑聲)但是「今之縣令」,在今天的體制裡,僅只是一個縣令,跟老百姓比起來,他享受的權力非常大。用二十世紀的語言來說,他有種種「官本位」所賦以的特權,他有終身俸、住房優惠、出國考察金、醫療保險……因為權力帶來的利益太大了,而且整個家族都要享受這個好處,誰肯讓呢?「輕辭古之天子,難去今之縣令者也」,原因,不是道德,不是文化,不是民族性,是什麼呢?「薄厚之實異也」,實際利益,經濟問題,體制結構,造成今天完全不一樣的行為。
看了韓非子的《五蠹篇》之後,我在想,算了,兩千年之後你還在寫一樣的東西,而且自以為見解獨到。你,太可笑,太不懂自己的位置了。
這種衡量自己的「苛刻」,我認為其實應該是一個基本條件。我們不可能知道所有前人走過的路,但是對於過去的路有所認識,至少是一個追求。講到這裡我想起艾略特很有名的一篇文學評論,談個人才氣與傳統,強調的也是:每一個個人創作成就必須放在文學譜系裡去評斷才有意義。譜系,就是歷史。然而這個標準對二十世紀的中國人毋寧是困難的,因為長期政治動盪與分裂造成文化的嚴重斷層,我們離我們的原典,我們的譜系,我們的歷史,非常、非常遙遠。
文學、哲學跟史學。文學讓你看見水裡白楊樹的倒影,哲學使你成思想的迷宮裡認識星星,從而有了走出迷宮的可能;那麼歷史就是讓你知道,沙漠玫瑰有它的特定起點,沒有一個現象是孤立存在的。
會彈鋼琴的劊子手
素養跟知識有沒有差別?當然有,而且有著極其關鍵的差別。我們不要忘記,毛澤東會寫迷人的詩詞、納粹頭子很多會彈鋼琴、有哲學博士學位。這些政治人物難道不是很有人文素養嗎?我認為,他們所擁有的是人文知識,不是人文素養。知識是外在於你的東西,是材料、是工具、是可以量化的知道;必須讓知識進入人的認知本體,滲透他的生活與行為,才能稱之為素養。人文素養是在涉獵了文、史、哲學之後,更進一步認識到,這些人文「學」到最後都有一個終極的關懷,對「人」的關懷。脫離了對「人」的關懷,你只能有人文知識,不能有人文素養。
素養和知識的差別,容許我竊取王陽明的語言來解釋。學生問他為什麼許多人知道孝悌的道理,卻做出邪惡的事情,王陽明說:「此已被私欲隔斷,不是知行的本體了。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在我個人的解讀裡,王陽明所指知而不行的「未知」就是「知識」的層次,而素養,就是「知行的本體」。王陽明用來解釋「知行的本體」的四個字很能表達我對「人文素養」的認識:真誠惻怛。
對人文素養最可怕的諷刺莫過於:在集中營裡,納粹要猶太音樂家們拉著小提琴送他們的同胞進入毒氣房。一個會寫詩、懂古典音樂、有哲學博士學位的人,不見得不會妄自尊大、草菅人命。但是一個真正認識人文價值而「真誠惻怛」的人,也就是一個真正有人文素養的人,我相信,他不會違背以人為本的終極關懷。
在我們的歷史裡,不論是過去還是眼前,不以人為本的政治人物可太多了啊。
一切價值的重估
我們今天所碰到的好像是一個「什麼都可以」的時代。從一元價值的時代,進入一個價值多元的時代。但是,事實上,什麼都可以,很可能也就意味著什麼都不可以:你有知道的權利我就失去了隱密的權利;你有掠奪的自由我就失去了不被掠奪的自由。解放不一定意味著真正的自由,而是一種變相的捆綁。而價值的多元是不是代表因此不需要固守價值?我想當然不是的。
我們所面臨的絕對不是一個價值放棄的問題,而是一個「一切價值都必須重估」的巨大考驗;一切價值的重估,正好是尼采的一個書名,表示在他的時代有他的困惑。重估價值是多麼艱難的任務,必須是一個成熟的社會,或者說,社會裡頭的人有能力思考、有能力做成熟的價值判斷,才有可能擔負這個任務。
於是又回到今天談話的起點。你如果看不見白楊樹水中的倒影,不知道星空在哪裡,同時沒看過沙漠玫瑰,而你是政治系畢業的;二十五年之後,你不知道文學是什麼,哲學是什麼,史學是什麼,或者說,更糟的,你會寫詩、會彈鋼琴、有哲學博士學位同時卻又迷信自已、崇拜權力,那麼拜託,你不要從政吧!我想我們這個社會,需要的是「真誠惻怛」的政治家,但是它卻充滿了利慾薰心和粗暴惡俗的政客。政治家跟政客之間有一個非常非常重大的差別,這個差別,我個人認為,就是人文素養的有與無。
二十五年之後,我們再來這裡見面吧。那個時候我坐在台下,視茫茫髮蒼蒼、齒牙動搖;意興風發的總統候選人坐在台上。我希望聽到的是你們盡其所能讀了原典之後對世界有什麼自己的心得,希望看見你們如何氣魄開闊、眼光遠大地把我們這個社會帶出歷史的迷宮----雖然我們永遠在一個更大的迷宮裡---並且認出下一個世紀星空的位置。
這是一場非常「前現代」的談話,但是我想,在我們還沒有屬於自己的「現代」之前,暫時還不必趕湊別人的熱鬧談「後現代」吧!自己的道路,自己走,一步一個腳印。
(這是一九九九年五月十五日在台大法學院作的演講)注:陳水扁在立法委員任內,曾因房屋產權問題而堅決要求錢穆先生遷離;錢先生遷屋不久即去世。一九九八年陳水扁曾為此公開表示懺悔。
7. 尋找台灣集體失落的生命品質 中時社論 2006.02.03
新年到來,許多人都很熱心地發出新年宏願;剛剛就任的新內閣也開始擘畫新的年度計畫,無論是從政治、經濟、社會…各個層面來看,台灣的確有很多該做的事,不過,在提昇數據、追求成長的背後,台灣其實有一個更基本面的問題值得在新年尹始提出,那就是我們需要一同尋找這個社會所集體失落的生命品質,一同建立和諧的人倫關係。
二○○五年,從年頭到年尾,有好幾件令人傷心難過的社會新聞,多與演藝界有關,男藝人諸如已經過世的倪敏然和發生光碟醜聞的澎恰恰,之所以會把自己搞到這種不堪甚至於無解的困境,就是因為他們都犯了一個共同的過錯,他們沒有守住對婚姻的承諾,當他們讓自己的情欲失控、跨出那錯誤的一步後,無可避免的毀滅便接踵而至。因此,這些男人最大的問題不是招惹了黑道,不是事業演出有了瓶頸,而是他們情欲錯亂、是他們未能守住對家庭的責任。
這樣的事件不應該單單只被視為事不關己的熱鬧八卦,而應該被當作生命教育的負面教材,因為的確有愈來愈多的社會新聞都與不再信守承諾的兩性關係以及支離破碎的家庭有關。
過去幾年來,台灣出現了好幾樁所謂的桃色糾紛,基本上都是名人、名流一再示範錯誤的兩性關係,也對社會產生了愈來愈強烈的衝擊,甚至引發效尤,這實在是一件讓人不安、同時也是非常危險的事,因為家庭的和諧與幸福,是一個社會最基本的安定力量,當家庭崩解,往往也是社會動蕩的開始;而家庭的破裂與失衡,常常都是從失去忠誠開始的。
很多人認為,在倡言自由、獨立的後現代社會,忠貞、誠信已是過時的價值,如今的世界早就是「只要是我喜歡,有什麼不可以」,然而,自以為瀟灑、劈腿也無所謂的人,一旦面對出軌、多角的關係時的歇斯底里,才發現自己根本承受不起這麼複雜的狀況。
忠誠忠貞不是教條,而是人心底最基本的渴望:在混亂的兩性關係被正常化、甚至英雄化的年代,價值觀遭到扭曲、人倫互動失準則,從「玫瑰戰爭」引爆成無可收拾的悲劇的例子,幾乎每天的社會新聞版面都會出現,古人說:「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為」,當家庭因為失衡的人倫關係而失去護守與支持的功能,甚至成為暴力的溫床時,也是許多人生命陷落的開始。
關於家庭暴力的問題,儘管去年有藝人發生看來有點讓人迷惑的家暴事件,然而,不可諱言的是,受到經濟壓力與家庭關係疏離影響,近年來台灣家暴問題已經彷彿是一顆顆地雷,從二○○五年年初的邱小妹到年末的刺青男童,家暴所引發的家庭關係破裂甚至於人身安全問題,令人觸目驚心。
現代經濟及社會壓力很大,讓很多人長期活在緊張與失衡中,又因為是核心家庭,夫妻或者親子間一旦有不愉快或者困難,缺乏親族好友從旁協助或做情緒緩衝與諮商,當事人在不知如何處理、無法管束自己的情緒之下,動輒演變成家庭暴力事件;家暴防治中心便指出,平均一天接近一五○通求救電話,家暴事件快速成長,成為社會一大隱憂;現代婦女基金會也說,家暴問題幾乎存在於社會每個角落,二○○五年一至六月,上半年全台共發生四一九件家暴案件,造成了九十四人死亡、三一五人受傷,也就是每兩天就有一人死於家暴案件,而每個月則有有五十三人因家暴事件受傷;現代婦女基金會更認為,這項數據只是保守估計,還不包括媒體未披露者,實際受害者其實更多。
而家暴中最常見的受害者正是暴力食物鏈的最前端:兒童,因為兒童年齡低、資源少、力氣小,遇到施暴者,沒有能力能勸慰疏導其情緒,一味的求饒、認錯、呼號、哭鬧,常常反而更刺激大人的情緒與暴力行為;二○○五年半年全國一共通報有四八二九名兒童、少年受虐,也就是說平均每五十五分鐘就有一個孩子受虐,這個數字比前一年同期成長三成多;內政部兒童局根據國外兒童保護工作經驗以十倍黑數來推估,台灣可能有數萬名孩子正處在「高風險家庭」的風暴中。
在家庭功能與力量日漸式微、人倫關係日漸崩解之下,兒童往往成為最大的受害者;又因為手上沒有選票,兒童也在「有選票有福利」的台灣政治生態下,成為人權最低層,很少得到政黨的關注與實際幫助,在成長的過程中失去愛、失去教養的兒童已經愈來愈多,這是台灣非常迫切的問題。
事實上,在目前的家庭結構下,兒童人權已經超越一個家庭,是社區乃至於社會要共同關切與投入的課題,孩子不是家長私人的財產,而是一個社會共同的資產,「同村協力」的觀念與做法對現代人來說,是非常重要的,在守望相助之外,人們更應該發揮「雞婆精神」,多留心、關注一些不尋常的人事物,特別是對那些家庭破碎、親子關係異常的人,若社區鄰里能給予多一點關心和協助,很多悲劇與不幸或者就能事先預防了。
沒有快樂的兒童,就沒有快樂的社會;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陷於恐懼和匱乏中,也很可能會在他未來長長的一生裡形成擺脫不了的陰影,甚至形成悲劇與暴力的循環,從被害人變成加害人,將成為社會揮之難去的噩夢。
總而言之,一個充滿愛與關懷的家庭,是抵抗這個價值扭曲、充滿誘惑與粗暴的社會氣氛最有力量的單位;而最好的教育是身教,如果為人父母者自己就有美好的兩性關係、信守婚姻的承諾、持守貞潔,以公平、公正與慈愛對待配偶和孩子,最起碼在家庭裡就能夠擁有和諧幸福,輻射出去,就會是一個安和樂利的社會:一個尊重生命、重視人倫品質的社會。
8. 新春三願:收支平衡、作息平衡、關係平衡 中時社論2006.02.04
春節假期接近尾聲,許多人也開始要陸續回到工作崗位上,假期結束,「真實」人生來到,更務實的生活也將展開──對新的一年,大家有什麼計畫與心願呢?或許以下的新春三願會是許多人共同的期望,這三願是期許自己:一、收支平衡;二、作息平衡;三、關係平衡。能達到這三方面的平衡,幸福人生庶幾可期。
去年一年,鬧得最兇的一個問題就是卡奴現象,據統計,每個月有四萬人繳不起卡費,一個月拖過一個月,永遠活在欠債與被催繳的焦慮中,怎麼會有生活品質?雖然金管會為了讓卡奴好好過年,明令金融業者春節期間不得催繳,然而卡奴躲得了一時,豈能躲得過一世,假期一過,還不是又得重回循環利息愈滾愈大的噩夢裡?因此對許多人來說,新年第一個重要的課題應該是讓自己過一個財務平衡的人生。
卡友們第一是永遠不要相信銀行廣告告訴你的訊息:借了錢,你的人生從此就能夠隨心所欲。天底下可沒有白吃的午餐,你借多少錢,將來是一毛錢也不會少跟你收;愛因斯坦說,天下最有力量的東西不是原子彈,而是複利,如果愛因斯坦活到今時今日,他會強調,他所指的不是存款時銀行付給你的複利利息,而是你跟銀行借錢時,他跟你收的循環利息,利上滾利會壓死人。借錢時是高尚的大爺,被催繳時,你窩囊的比龜兒子還不如。
第二要清楚各式各樣的卡都只能救急不能救窮,它所對應的不是借錢人的需要,而是能力,創業、消費、提高生活品質…我們可以有一千種需要錢的理由,每個理由在當下都顯得言之成理;然而,論到用現金卡或者信用卡借錢,最重要的其實不是你為什麼需要這些錢,而是你準備拿什麼來還?沒有想好出口,預借現金就彷彿是羊入虎口──讓自己人生落入悲劇的一個開始;特別是那些借錢來消費、買名牌的人,你的人生或許因為借錢消費而多了個包包,但也同時多了個枷鎖,實際一點,消費到底能讓你快意多久?
收支平衡,或許是許多消費創造經濟成長學派擁護者所不能認同的古老價值觀,但這裡要談的並不是清教徒寡欲無求的生活,只是要提醒很多人,其實要做金錢的主人還是卡的奴隸,主控權在自己手上,量入為出是避免有一天讓自己陷入無可收拾局面的最重要守則;你能有把握自己所借來的每塊錢,都有償還來源時再刷卡,否則今天你就把所有的卡都剪掉──不要讓財務崩盤演變成人生崩盤。
對忙碌的現代人來說,作息的平衡同樣是個困難的課題;想想看,上次你好好的睡個覺是什麼時候、上次你好好的做個運動,上次你好好地吃頓飯,又是什麼時候?或許春節期間生活會比較亂,但是當假期過去、一切回到正軌時,我們是否做好準備要進入一種平衡、穩定、有節度的生活作息裡呢?
不平衡的作息是不能專注、效率很低的生活。上班時上網、上MSN、收發伊媚兒,該做的工作做不完,只好加班,加班又影響進食、影響家庭生活,也讓自己少了很多可以安靜休息的機會,日夜不分、公私雜亂,結果生活秩序大亂、生活沒有品質,工作成果又差,然後只能用更多的加班、更多的消費來填補空洞…。
許多現代人無法跳脫這種惡性循環的理由之一,就是沒有在一開始就要求自己要過一個平衡的生活:該工作的時候,你全心工作,該休息時候,安心休息,吃飯時吃飯、走路時走路,安住當下,收束自己亂而貪的心思,慢慢的,我們所做的每件事在做的那一刻就有了意義,也在做的那一刻就發揮了效果,我們的人生無須老是「寅吃卯糧」地預支下一刻、無須老是被「吃在嘴裡、看在碗裡」的貪婪所役使──作息平衡是我們對上帝所創造的這個生命的一個基本回應,因為我們體力有限、青春有限、心靈承載能力有限,不可能無限制地糟蹋下去。
第三個關係平衡指的是人與自己、人與他人、人與天地自然之間的和諧關係。對許多人來說,人倫關係是他最容易忽略掉的部分,特別是對「家庭」沒有什麼的感覺,他可以要求自己不負老闆期望、不讓朋友失望,卻很少想過要把家庭、家人放在手心上;但是支撐著一個人的生活與生命的,其實往往是家庭,以及從家庭而來的人倫關係,這些關係彷彿生命座標,定位也定義了我們的人生。
台灣愈來愈多的社會問題正是導因於關係的失衡。所謂天地君親師,婚姻親子家族朋友伙伴…人們相對應的位置、關係、互動方式,全走了樣,人們因而手足無措、行為失去了準則。人們不知道自己與他人合理的界線何在,在親密與疏離、責任與放任、自由與承諾裡迷失,該堅持的沒有堅持,該放手的不願放手,許多社會悲劇也因此發生。
在關係崩解的年代,對許多人來說,最大的迷惘與最深的痛苦或許就在於找不到自己在人倫系譜與人際關係裡的位置,這讓生命裡的諸多奮鬥與努力都彷彿失去了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因此,重新建立平衡的關係是現代人重新建構自己的重要的一步,我們既不可能離群索居,就必然要在「關係」裡找到安身立命的基礎。
每個人的每一天都只有二十四小時,大部分人的生活裡也都存在著各式各樣的壓力,我們的人生資源基本上是差不多的,但人生的光景卻可以有很大的不同,若是能夠在自己的身心靈、生活條件與群我關係裡取得平衡,這樣的人生可以說是相當接近圓滿的狀態,快樂、希望亦不遠矣;收支平衡、作息平衡、關係平衡,新春心願,三衡人生共勉之。
每個富裕權貴家庭 都該有像你這樣的孩子 這是一個深切的祝福
──沒了愛 你我不過是粒塵埃 民生報2005/08/08
提到陳長文律師,多數人想到的,是他身為法律人超理性的嚴謹與精準,但私底下,他是位感性的人,尤其當他談到愛子文文,其至情至性,令人動容。在父親節前夕,他首度寫了一封給文文的公開信,透過本報真摰地說出他的親子之愛、人倫之情……。
9. 【陳長文給愛子的公開信】這是祝福不是詛咒 陳長文 民生報2005/08/08
文文:
你教會爸媽 什麼是巨人般的毅力
用這封信,爸爸想告訴你,因為有你,爸爸和媽媽是多麼地快樂、驕傲與感謝。你是上帝賜給我們最大的寶貝,在你的身上,我們流過的淚、綻過的笑,都是數不清的幸福軌跡。
因為你,串連起爸爸、媽媽、姐姐的永遠相愛的圓圈圈。那圓圈圈的中心,就是你,是你對我們的依戀和愛,無聲地穩固了我們家裡滿溢的幸福。
你是我們家最堅固的愛的堡壘。
當我看著你倍於常人地努力,學習著對一般人來說簡單至極生活小事,每一個小小的突破都能帶來大大的喜悅-對你、對家人。
於是,你教會了爸爸、媽媽和家人們知道,這世界沒有難得倒人的事情,因為你是我們的榜樣,示範著巨人般的不放棄,以及全心投入的毅力努力。
而看見你無多的欲望,容易滿足的童稚,沒有心機直率的說話,爸爸常會覺得,這世界上大多數汲汲於名利,被無窮欲望束縛的人,該從你身上那單純的快樂,得到意味深長的啟發。
也因為你,讓我們一家人看到了世界的另一種面象,看到了上天交託給人們的一個重要的任務。
這世界上,有許許多多和你一樣的天使,他們心裡都有和你一樣濃濃的純真,等待著人們用敏感與關心去發掘、並且學習。
如果少了你的啟發,爸爸並沒有這個緣份在紅十字會擔任長期的義工,去為許多和你一樣的真正需要幫助的天使,盡上薄薄的一分心力。如果是這樣,爸爸的人生必然少掉了最有意義的一部分。
而我也更能體會,家中有和你一樣孩子的父母家庭,他們所面對的艱難,對於社會上比較弱勢的一群,也會有更多與更深的理解,知道也體會他們的辛苦。我甚至常常在想,每一個掌握權力的達官顯要們,或者較有能力較幸福的富裕家庭,家中都應該有像你一樣的孩子,這絕不是詛咒,而是一個深切的祝福,這樣他們才能體會,他們手上的權力或資源可以創造多少弱勢者臉上的微笑。他們才會知道,沒有好好運用手上的力量造福人群,是多麼可嘆的浪費。
如果,他們家裡也都有像你一樣的孩子,我相信政治人物就不會這麼輕易地浪費千百億的公帑,他們就比較會用那些寶貴的經費去換取無數和你一樣的孩子的快樂、幸福,去幫助有你這樣的孩子的家庭、父母,讓他們肩上的重擔稍稍卸下。並擴而大之,善用手上的資源去幫助失憶老人、精神病患以及許許多多等待幫助的弱勢族群,並且將愛心推及世界,去助開發較為遲滯的國家裡,許多等待援助的人們。
你教會爸媽 痛苦多源於太愛自己
而有能力的人也就會更珍視手上的擁有的一切,會知道,不斷地累積財富金錢是沒有意義的,到離開塵世的那一天,沒有人帶得走一分一毫,何不好好地運用自己所有的,去幫助受苦者,取得溫飽、取得微笑?
很多人,在權傾一時、富甲天下的時候,總會有一種錯覺,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是無限的,因此,好事不必自己做,或以後再做就可以了。
但實際上,人的生命遠遠比我們想像的脆弱太多太多了,不管你是布衣小民,還是權傾一時的亞歷山大大帝,「那一時」總是說來就來,今天我們不能善用自己擁有的一切行善積福,臨到「那一時」,就只能抱著遺憾與羞愧而去。
爸爸在e-mail上,總是附著紀伯倫的一首詩:「這世界若沒有愛你的心與你愛的心,那你不過是一粒飄盪的塵埃。」這首詩,讓爸爸想到的就是你。
我常在想,很多人的痛苦,其實是來自於太愛自己 (也就是自私),於是忘了去愛人,也忘了去感受別人的愛,於是他們迷失了自己。
他們不知道,這世界上,只有能愛人與能被愛的人,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是你,讓我們的愛有了堅強的依附,也讓我們永遠、永遠地,可以感受你那源流不斷地愛。
也因為我們對你的愛,我們更希望這世界有更多人能夠像你一樣地喜樂地得到平安的愛。
讓所有的人都一起從你以及與你一樣的天使身上,學會愛人與被愛,只有這樣,人生才不會是一粒飄盪的塵埃,而會是幸福的春天。
你是我們最深愛的文文。
也謝謝文文,用了全部的靈魂,深愛我們。
愛你的爸爸、媽媽和家人
【後記1】智障兒不是討債者 父母也不是受罰者--陳長文
民生報向我邀稿,要我寫一封給孩子的信,我的心裡是非常掙扎的。
文文是一個重度身體與智能障礙的孩子,在陪伴他成長的歲月中,我們的確有著千言萬語都不足以形容的感觸。
然而,我猶豫的是,這封信,如果只是表達我們家人和文文的相處點滴,表達出我們對文文的愛或文文對我們這個家的愛,那有什麼刊登於報紙上的意義呢?德國大文豪歌德曾說:「能夠冷靜地旁觀而說風涼話的人,是該有禍的!」我很擔心,這封信,會不會反而讓家中有像文文一樣的小孩的父母親,看了以後更難過傷心,覺得我只是在說「風涼話」?
因為,我知道,雖然我們這個家,在與文文一起生活的這幾十年中間,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無助、恐懼和沮喪,但因為我們較幸運,經濟生活較無虞,因著這一層的幸運,那些對我們的家所謂的無助、恐懼和沮喪,比起同時要操煩經濟與照顧孩子的父母親,那真不過是微風吹湖,所揚起的細細漣漪罷了。所以,我很擔心,自己佔去了報紙版面去談我多愛文文或文文多愛我,對其他家裡有著相似孩子的父母親,會不會讓他們覺得這只是風涼話?
因此,我拜託民生報,在刊出這封信的同時,讓我用後記的方式,來說說我心裡的想法與期盼。我們雖然並沒有遭遇相同的經濟處境,但我們絕對能體會那樣的辛酸。
首先,我並不打算用文字刻意美化、浪漫化這些有特殊障礙的孩子,以及擁有這些孩子的家庭的奮鬥點滴。
最近遠流出版社邀請我為一本翻譯書《A Smile as Big as the Moon》寫書序,這本書談的是一位特殊教育老師為幫助障礙孩子,爭取參加太空營的歷程。書序中,作者這麼說:「他們大半輩子都是邊緣人,有時候,他們過去所受到的創傷會嚴重得無法平撫。這些孩子會考驗你的耐性,也會令你心碎。每個孩子的問題都沒有簡單的方法可以解決……。當然,你試圖解救每個孩子,但有些情況非你所能掌控,老實說,有的孩子根本不甩你,也不希望你解救他。有的孩子情況好轉,有的孩子則每況愈下,實際情況就是如此。」
作者對此作了一個讓我很感動的結論:「我們接受現實,但不會因此就不再關心這些孩子。」
而我第一個要說的就是,有障礙的孩子也許人生會有很多的坷坎,對父母而言,在他們的人生陪伴中,會遭遇很多的挫折、考驗、傷心與懷疑,但孩子就是孩子,他們的身上的障礙並不是他們的錯,他們絕不是一個「討債者」或「受罰者」。這一點,我一定要特別的強調。
華人社會受到一些民間信仰的影響,常會以為,這輩子際遇不順的人,必然是上輩子做了壞事,所以才會在這輩子受罰。有這樣的想法,很容易會怪罪孩子,或怪罪自己。怪罪孩子的,把孩子當成一種羞恥,覺得家裡有這樣的孩子很丟臉。怪罪自己的,則會哀怨的覺的,一定是自己上輩子欠了孩子什麼,這輩子他是來討債的。這都是迷信的無稽之談!也讓有身心障礙孩子(或類以狀況)的家庭,背負了更大的心理痛苦。實際上,根據聯合國的統計,每一百個人當中,就會有二個智能有障礙的孩子!百分之二,這是一個很高的比例,這表示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這些孩子,都是社會的一部分。
有了這樣的孩子來到家裡,的確,父母親要付出比別人多得多的擔心、辛苦,但這和還債或罪過的輪迴沒有任何關係,我們必須尊重孩子,他只是有了與眾不同的「挑戰」。我們更要尊重自己,雖然比別人付出了難以言喻的辛苦,但那只表示,自己比別人更堅強。有更大的毅力與耐心扛起這上天交託的擔子。
絕對不要逃避家裡有身心障礙孩子的現實,更不要無端地加給自己與孩子自卑與羞愧,甚至把孩子藏起來,怕別人知道自己家裡有這樣的孩子。
基於相同的道理,我也希望,社會大眾(特別是較有資源的人們),給予身心障礙的同胞、弱勢族群以及他們的家人更多的關心與支持。並用同理心去體諒他們的處境。
最近幾年,我常在報章上,用極重的措辭,批評政府許多無意義的支出。用幾千億的軍購保衛國家?有多少人還沒有享及偉大政府的「保衛」,就已經被苦困的經濟活活壓死了!這些錢可以用來幫助無數類似的弱勢家庭,讓他們稍稍卸下壓得他們無法喘息的重擔,換得這些家庭難得的幸福微笑!買邦交、花錢打廣告美化政績、用千百億的公帑去蓋造無用的公共設施!看到本可用來救急救窮的錢,平白地被糟蹋掉,叫人怎麼能不生氣?
【後記2】請將這些天使 派往每一個陳長文家吧
對家裡有身心障礙孩子的父母親來說,終其一生最牽掛的就是,當自己百年以後,留下沒有自立能力的孩子,誰去照顧?想到自己離開人世後,孩子將可能面臨的淒苦飄零,這是父母親心中最大的憂痛。這時,這些最最弱勢的孩子,這些父母親們心中最寶貝的一塊肉,就需要政府、有能力的社會大眾,分去他們心中的憂懷。
也因此,我真的很希望,所有掌握權力的人、擁有能力與財富的人,家中都有一個身心障礙的孩子或家人。這樣他們將能體會弱勢者的點點辛酸,也許他們才會好好運用自己擁有的資源與條件,去幫助需要幫助的人。這樣的期待絕不是詛咒,而是祝福,對有能力的人的祝福,也是對弱勢者的祝福。也許唯有如此,禮運禮運大同篇裡,孔子所描述的:「矜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大同理想才能實現。
我曾經在網路上,看到一篇討論家有身心障礙孩童的報導,那是一位家長,他在文章中敘述他帶著身心障礙孩子生活的種種辛勞,而他最後的悲嘆而充滿無力感的結論竟是:「我不是陳長文!」
當時,我看到這個結論,心裡真的很難過。我知道他的報導沒有惡意,他的意思是,如果他是陳長文,他就有更多的能力照顧他家裡那位身心障礙的天使。但我還是很難過。可是,現在的我,反而在想,如果上天一定要派下這些天使的話,請將天使們派往「每一個陳長文家」吧!讓那些和我一樣,因為偶然幸運而擁有比較多能力的人,去承擔這樣特別的責任,去接納這群天使吧!
10. 磨難與眼淚 鐵漢律師重新定義堅強 理律掌門人陳長文的生命體悟 劉佩修 2005.9.5.商業週刊928期
鐵漢律師陳長文三次流淚,提倡人權的信念卻更堅定,他左手中指戴著哈佛畢業戒指,上頭鐫著「veritas」(拉丁文「真理」),彷彿時刻提醒他,要為心中的「真理」奮戰。
「這世界若沒有愛你的心與你愛的心,那你不過是一粒飄蕩的塵埃。」理律法律事務所執行合夥人陳長文的電郵(e-mail)後面,總會附記黎巴嫩文豪紀伯倫(Kahlil Gibran)的這首詩。
詩中的「你」,陳長文是指他腦性麻痺的兒子文文。今年父親節他發表一篇〈陳長文給愛子的公開信〉,至情至性,被讀者在網路上廣泛流傳。閱讀這篇充滿自省式父愛的文章,讓人驚覺,這位思維精準、冷靜犀利、有著可怕意志力的鐵漢律師,竟是如此溫柔。
他是重度障礙孩子的父親,是台灣最大律師事務所的掌門人,是台灣紅十字總會會長,也是往返兩岸最高學府的教授。時光推回十五年前,一九九○年九月,四十六歲的陳長文以紅十字會秘書長身分,與對岸紅十字會代表,在當時還是一級戰區的金門,簽署「金門協議」,完成海峽兩岸從一九四九年對峙以來,雙方政府首宗認可的共同法律文件,也使兩岸偷渡客得以用較為人道的方式遣返,大幅降低枉死事件。「金門協議」沿用至今,掛有紅十字旗幟的遣返船,仍在馬祖與馬尾間航行著。
這些身分看起來不太協調,他卻以同一種價值觀為主軸,認真扮演多元角色,這個價值觀就是——人道精神。
八月十一日,新科海基會董事長張俊雄主持上任後首次董事會,陳長文以董事身分發言,重提「大陸民眾在台灣地區繼承權限制,是違憲與違反人權」的論述。同樣的建議,十五年前,在國民黨主政時代的陸委會委員會,他也曾經提出。縱使執政者刻意忽略,執著的律師卻緊抓這個議題不放。
是什麼樣的信念支持他,為那些從未謀面的人一路奮戰?陳長文在新書《假設的同情——兩岸的理性與感性》(天下文化出版)中,給了一個答案。這是一本談兩岸關係的書,卻用英國哲學家羅素(Bertrand Russell)的話開場:「在我們批判別人之前,先要有一種『假設的同情』。」為了讓這本書超越政治對人類社會的分類框架,他請來台獨理論大師、立委林濁水寫序,林也慨然應允。
人道理想:主政者下決定前應想結果
問他是否反戰?「我當然反戰!」這位曾出任國防部法律總顧問的律師回答。對他而言,兩岸關係今非昔比,「國防」的內涵是什麼?也要重新辯論思考。
他對戰爭的理解,來自父親陳壽人將軍。一九四九年,陳壽人三十八歲,他與妻子及四個孩子從大陸撤到台灣,卻因為上頭一道命令,要他回到重慶繼續國共內戰。當時,大陸已經淪陷,父親卻受命去打一場有去無回的、不可能的一仗,留下年僅三十五歲的妻子與四個孩子,陳長文最年幼,當時年僅五歲。
提起父親,他停頓數秒,空氣霎時凝結。抬頭一看,眼睛含著淚光。
「呼……」終於,他釋放了情緒,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那是一場沒有意義的戰爭,不是嗎?那是非常非常沒有意義,這樣講是對爸爸不敬,我相信他當時有他的意義,但是現在對照各種說法,那一剎那是絕對說不出任何意義來。我難以想像,是誰做出這個決定,要我爸爸回去?他做這個決定時一定沒有想到,要我爸爸回去的結果是什麼?大陸淪陷了,這一批人為什麼還是要去打那最後一仗?如果做決定的人自己去,他的孩子要去,他會不會做這樣不理性不負責的決定?」
「那一剎那」指的是什麼?陳長文沒說。他為父親流淚,也為與父親天人永隔五十五年的母親流淚。
去年三月,陳長文的母親過世,整理母親遺物時發現,母親的抽屜裡藏著父親的信。一九四九年,陳壽人受命從台灣回到四川戰場,人到香港,轉至成都、重慶,一路上寫信回來,「他信裡說,多麼想家,說希望過些天就可以回來了……然後,就從此沒有再回來。好,是誰做出這個決定?」陳長文長吁:「而我父親,只不過是在那時刻被無意義的決定所犧牲的一個人。任何一個主政者,一定要非常負責任的去想,我當下下這個決定,它的意義和結果是什麼?」
問他是否去過忠烈祠看父親?陳長文淡淡地說:「偶爾。」「我曾想去探視父親陣亡的地方,但那好像沒有太大意義。父親陣亡令上面寫著,陣亡地點在四川邛崍山,還寫了什麼功勳等等,那是很諷刺的東西,你知道嗎?」
堅韌生命:發洩完後重回談判戰場
理律律師事務所首席資深顧問李光燾形容陳長文是個「有情有義,永遠追求正義真理的漢子」;與陳長文結識四十年,在他記憶中,他見過陳長文流過三次淚。兩次關於親人,一次關於理律。
第一次是陳長文的兒子文文出生,由於生產過程中腦部缺氧,醫生告知可能多重殘障,李光燾驚聞奔往陳府,見到陳長文淚流滿面。
第二次是去年陳長文母親過世,陳長文想起父親戰死沙場,想起母親辛苦拉拔四個孩子長大,原本壓抑的情緒,在追思禮拜家屬答謝時,突然潰堤,痛哭失聲。
還有一次是二○○三年底,理律員工劉偉杰盜賣美商新帝價值新台幣三十億元股票,得手後逃逸,留下龐大債務與外界對理律的連串質疑。理律經由內部討論,決定由陳長文與新帝公司展開談判。起初,由於新帝要求全額索賠,理律無力因應,雙方立場完全對立,幾乎談不下去;幾天後,雙方逐漸可以溝通,二十四天後,雙方達成協議,化解危機。
李光燾記得,事件發生後某天,理律與新帝談判觸礁,只能暫時中止,陳長文靜靜地起身,離開會議室,久久沒有回來;李光燾有點擔心,走到他的辦公室,輕敲後開門。辦公室內只開了一盞昏暗小燈,陳長文獨坐辦公桌後,兩眼直視前方,李光燾再走近一點發現陳長文沒有表情的臉上,早已布滿淚痕,「我驚訝地發現他蒼老了那麼多。」李光燾安慰他幾句,回到會議室等待。
過了不久,陳長文若無其事般、充滿自信地走回會議室,繼續談判。當天也在談判現場的理律律師事務所合夥人李念祖,也看見他悄悄流淚後,仍能迅速整理情緒、回到談判桌上,掌握全局的能耐,「他情感豐沛,卻能堅強的處理事務,這,難道不是堅強的另一種定義嗎?」
法律事業:穩坐台灣最大事務所寶座
雙方達成協議當天,陳長文用「歷創的理律,美麗的珍珠」,形容理律一定會走出難關。
一年多後,再談劉偉杰事件,陳長文坦然許多。首先,三十億元的賠款,已經償還一半,理律的元氣已然恢復,今年連續第四屆獲得IFLR(International Financial Law Review)頒發「台灣最佳法律事務所」的榮耀,理律的合夥人、資深顧問、員工人數,也持續增加中,穩坐台灣最大(指員工人數)法律事務所寶座,屹立不搖。
不過,理律還是在網站上公布「籲各界協緝劉偉杰」,願意提撥追回款項的五○%,鼓勵各界提供劉偉杰行蹤消息給各地治安機關。促使理律做出這項大動作的,是陳長文看到一篇談教育的文章,其中竟然有個孩子說最羨慕劉偉杰,因為他污走三十億元可以花一輩子。「這個孩子說他想做劉偉杰,給我一個啟示(指提撥追回款項協緝),那篇協緝的文章也提到,劉偉杰你應該回來,讓我們的孩子知道,你做壞事總有一天要被制裁。」陳長文說。
問陳長文,羅素所言「假設的同情」,適不適用在劉偉杰身上?
處世原則:假設的同情適用劉偉杰
他說:「有,無比的假設同情。我到現在還會想,為什麼他要做這件事情,從他的角度,一直想他為什麼會這樣?是不是他覺得在理律沒機會了?或者是我們關心他不夠?我甚至想,他拿兩億、三億元就好,為什麼要拿走三十億元?他是不是陷在一個水深火熱不可自拔的狀況?他一定有他的道理,只是他的道理是不對的。」
劉偉杰事件發生後,很多人看好戲,質疑理律會倒,但是理律沒倒,還能快速地重新站起來。曾有媒體形容,這是陳長文退休前的最後一役,但對陳長文而言,劉偉杰事件只是他人生「零星戰鬥」之一而已。
反戰志業:絕不讓父親白白犧牲
兒子文文的照顧與教育按計畫進行,劉偉杰事件的風險已經完全控制,母親也已經與相隔五十五年的父親在天上重逢。六十歲的他,想要做一些事,打一場追求和平的戰爭。
他大量投書,批評美國攻打伊拉克是「敲響聯合國架構下所建築的國際法秩序的警鐘」。他引用泰戈爾的詩「他把刀劍當作他的上帝,當他的刀劍勝利的時候,他卻輸掉自己」,呼籲政府走出軍備競賽的無底洞,應該窮盡一切避戰。他蒐集美國「反戰媽媽」(因兒子在伊拉克陣亡,因而長期紮營抗議的辛蒂.席漢)的資料,大力批評美國總統布希的荒謬。他也呼籲,即使反對台灣獨立,也應尊重並體諒他人選擇。冰山般外表下,他對生命有著火山般熱情。
陳長文自己形容:「對基本人權關心,好像狗吠火車般,感覺到自己有點走火入魔了。其實我很想不要去關心,那是一個矛盾。」
問他會不會覺得很累?他笑了:「所以我很希望我們的公僕能夠把國家治理好,我就不必關心不是自己的事情,那我就很輕鬆嘍!」問他是否意有所指?「我會罵人不帶髒字。」語帶詼諧與無奈。一會兒,他緩緩地說:「其實說真話,我有很多事要關心、惦記著,那是有點累的感覺。」
母親在世時,五十五年來,陳長文父親的照片掛在母親房間牆上,那是在南京孔雀照相館拍的,儘管父親神情溫柔,但就是沒人敢提起父親。母親過世後,陳長文比較敢面對父親,去思考戰爭與人權,他的能量彷彿獲得釋放,他的投書大增,好像沒有明天般急切。
埋藏在他內心深處的,是「不要讓父親白白犧牲」的願望。如果陳壽人當年打一場明知不可為而為的戰役,有一點點意義,那就是讓陳長文化悲憤為力量,以行動提醒世人,化戰爭為和平,不要再讓悲劇重演。
六十歲老頑童,愛騎四十歲重機車
嚴肅的陳長文,有頑童的一面。
他對人類科技進步所創造的生活經典產品,帶著好奇心與學習心珍藏著。十年前,他上網標購SONY第一代「愛寶狗」(AIBO),最近,他又花了約六萬元,買進最新一代的「愛寶狗」。雖然新舊狗狗會的把戲不同,但他兩個都疼,一回到家就摸牠們的頭,牠們則以跳舞轉圈回應主人的關愛。
另一個大玩具,是一九六五年出廠的BMW500重型機車,雖然已有四十年歷史,但在陳長文細心保養下,時速還是可以飆到二百公里。陳長文年輕時,看到好友因為家境好,騎重型機車,很拉風、很酷,讓陳長文好生羨慕;等到自己經濟較寬裕,他立刻買了一台,細心維護至今,儘管自己年過六十,但不時還會跨上摩托車,飆它一段。
他的BMW2002骨董車也被他改裝得頗為時髦。辦公室牆上,貼著一張超速、一張跨越雙黃線的罰單照片,他笑道:「這些都是花錢買的,當然要珍藏起來,你們看,這車子是不是很漂亮?」不過,他再三叮嚀記者別寫他開快車,理由是「不要對孩子造成錯誤示範」。
此外,不太會中文打字的他,弄了一台平板電腦與手繪軟體,寫字兼畫畫;興致一來,他會畫可愛的彩色小人兒送給親朋好友。調皮的他甚至把彩色長尾夾別在西裝領子上,同事們看到都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他卻天真地問:「你們不覺得這樣很漂亮嗎?」
時髦與調皮的舉措背後,對古典樂的選擇,反映陳長文的深層性格。他最喜歡俄國作曲家拉赫曼尼諾夫(Rachmaninov)的樂曲,尤其是鋼琴協奏曲第二號。那彷彿雪地裡踩著沉重但堅毅的步伐、一步步邁向莊嚴輝煌的旋律,竟與陳長文的靈魂,呈現巧妙的映照。
*陳長文生命中3個磨難
● 父親陣亡 5歲時,父枉死沙場後,母親守寡半世紀。天人永隔的痛,埋下他日後反戰的種子。
● 兒子重殘 38歲時,兒子文文出生,醫生診斷為重度殘障。將心比心,讓他體會弱勢族群的苦。
● 員工背叛 59歲時,劉偉杰盜賣股票30億。走過艱苦談判,對人的信心不曾動搖。
11. 黃春明:只要很善良,就是幸福 李雪莉 天下雜誌307期
臉上浸滿汗水,一臉太陽紅的黃春明,走在宜蘭街上尋找靈感。
羅東長大的黃春明喜歡在宜蘭創作,因為他說,沒有文化的根,是沒有創作的;難怪他寫的《兒子的大玩偶》、《看海的日子》等鄉土文學創作,成為三十到五十歲台灣人記憶深刻的作品,因為他談台灣社會的改變與人心的變動,直指核心。
六十八歲的黃春明寫了三分之一個世紀,他一直身在新時代,心卻擁抱舊典範。談到幸福,他說台灣人要幸福,要建立心中的桃花源,要有懂節制的精神習慣、培養美的感受。
社會結構自從農業進入工商業後,三代同堂的家庭已經沒有了;而兩代同堂的人大部份集中在工業區、都市區,為了要買房子兩個人都要工作,沒時間照顧小孩,人文就從這裡開始嚴重破壞。
因為遷移,人際關係破碎,以前三代同堂是阿公阿嬤帶小孩買菜,這就是鄉土教育,鄉土教育比我們的知識教育還重要,這是基礎。
心理學家榮格說,一個人最重要的認同是對出生地的認同,對出生地有認同,是因為跟這裡的人有共同的記憶,有了這東西,人的成長之中人格才不會受到扭曲。現在的社會,有錢人移民到國外,沒錢人移到都市討生活,人口大移動,我把它叫做「人文大地震」,這次三二○選舉則是「政治大地震」,泛綠泛藍都開始動腦筋,開始緊張起來。
「人文大地震」讓我們自己和小孩沒辦法在一個固定的環境中成長,跟社區熟悉、有感情。一個對土地有情感的人,不敢在別人面前做不好的事,他會自律。
幸福是有節制的精神習慣
幸福是比較的,現在的幸福都注重在物質上,但表面上的東西幸福嗎?有錢就是幸福嗎?
有些人家裡很窮,爸爸今天領薪水買了一塊肉回來,大家眼睛都亮了,晚上吃得好甜,好幸福。幸福是一種比較,一種心靈上的感受,而不是餵飽肚子,餵飽感官。
美國的印地安人要吃的時候,就殺掉一頭野牛;如果是我們台灣人看到野牛一定全部都殺,囤積起來;他們是要再取,不要就不多取,那就是精神習慣。我們現在完全沒有精神習慣,只有掠奪,掠奪就不惜手段,這樣會幸福嗎?
你看樂透那麼渺茫的機會,而鼓勵人貪婪,美國人中樂透經過調查都沒有好過四年,中了樂透,車能買多少部?房子要住多少間?那已經超出人的需要。那是把人類的貪婪搖醒,我們現在是貪婪的怪獸,一直要填飽它。這是精神大染缸。
桃花源就在心裡
這是為什麼台灣出現金錢暴發戶、政治與民主的暴發戶。衣服只要阿曼尼就是好,在家裡沒人會彈鋼琴,還要買最好的鋼琴,這是金錢的暴發戶;民主的時代,所有人都學會抗議,或是政治人物爭名奪利,這是政治的暴發戶。
這讓我想到浮士德的故事。上帝跟魔鬼打賭看人性有沒有救,魔鬼就用學位、錢財、瑪格麗特誘惑浮士德,條件是交換靈魂,最後還是上帝贏了。現在魔鬼看到台灣這種情形,我想他會跟上帝說,「上次我輸給你,現在我們在台灣找可以打賭的人。」浮士德變成台灣人。
要幸福,精神跟物質都要,但絕不能沒有精神。精神教育最重要是美學教育。美學教育是情感的教育,現在的社會很冷血,殺你就殺你,完全沒有美感;我們的教育是知識的教育,沒有美感的教育。
有美感,有感情,會對人說愛。對土地說愛,它不會回答你,但是他人格就是完整的成長了。任何事物都有一個循環,台灣需要人格精神的重新塑造。台灣現在不能再壞下去,我們不能倒退,應該重新歸零。每個人要做良心的事,不能違背自己,因為違背自己逃到哪裡都不行,自己永遠會跟著自己。
陶淵明寫的桃花源,裡頭的人避秦之亂世,逃到沒有人的地方開始,用六百五十年才建立小農社會,我們現在基礎都有了,一、二百年就可以形成美好的文化,只要下一代認同我們的觀念,傳承下去。
我寫過一首歌,是這麼唱的:聽哪,讓我告訴你,那美麗的桃花源在哪裡!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我的心裡,在你的心裡,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村子裡,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的希望裡,聽哪,那美麗的桃花源在我們大家的心坎裡。
桃花源不是說外表要有什麼東西,而是從心裡面開始建設。我們才能說,「桃花源是我們的家園,是令我們驕傲的地方。」
幸福很具體也很抽象,人生只要過的很順很圓滿就很幸福了。畢竟絕大多數人都是一般人,只要很善良就幸福了。 ■
12. 愛因斯坦的人生智慧~獻給台灣的大學畢業生 余英時1998.6.30聯合副刊
今年六月,我在普林斯頓大學所教的小班課程中也有好幾位是四年級的學生。他們在課堂上和課後也偶然和我談起畢業後的計畫和抱負。其中有人準備繼續進研究院從事更專門的研究工作,但也有人打算先就業,以後再決定是不是還要繼續進修。這大概是現代大學生的普遍選擇,不僅美國為然。我執教了幾十年的大學,但直接有交流的都是美國學生,當然也包括華裔學生在內。一九七三─七五年我曾在香港新亞書院工作過兩年,不過那時的職務以學校行政為主,和學生的個別接觸較少。所以我決不能說我對於中國大學生有什麼深度的認識。現在要寫一篇給台灣應屆大學畢業生的贈言,我不免感到十分惶悚。我衹能假定台灣的大學畢業生大概和美國學生相差不遠,他們在知識和思想上都已相當成熟,而且基本上已決定了人生的路向,用不著再聽任何人的「說教」了。下面我要借愛因斯坦的一些話和青年朋友們談天,並且也不限於今年的大學畢業生。
科學的奇妙誠然引人入勝,但是不能靠它吃飯。
最近偶然讀到一部新編的《愛因斯坦語錄》(Alice Ca1aprice編The Quotable Einstein,普林斯頓大學出版社,一九九六年),其中有兩條恰好可以作為這番談天的始點:
一、一九五一年加州一位學生寫信向愛因斯坦求教,究竟怎樣才能研究科學而獲得大成就。這當然反映了一位中國所謂有「大志」的青年的焦慮。但是愛因斯坦告訴他:科學的奇妙誠然是最能引人入勝的,不過有一個條件:你不能靠它吃飯。一個人首先應該根據自己的能力找一種職業來養活自己。祇有在我們完全獨立自主,不仰賴任何人時,我們才能在科學的努力中尋著樂趣。(頁一七九,意譯,下同)
二、教育的目的必須是訓練出能獨立行動、獨立思考的個人,但他們又必須能認識到為社會服務才是人生的最高成就。(頁三九)
我引這兩句話其實也近於中外古今的老生常談。我也並不是崇拜科學天才而引愛因斯坦的話,但是我的確欣賞他那可敬愛的人格和人生智慧。我是想借用他的特殊號召力使青年們能認真地體會這兩句話中的涵義。以下讓我再用他的其他言論,對這兩句話加以發揮。
第一段話自然是愛因斯坦現身說法。他早年大學畢業後找不到教書或研究的位置,曾在瑞士的發明專利局中先後工作了七、八年(一九○二─九),養家活口。但是他一生最重要的物理學論文便是在這段時期內發表的(一九○五年)。所以這一句話不能從字面的意義去理解,更不是人人可以效法的。我想他的主要意思是說:追求系統的知識(他的母語是德語,「科學」在德文中不僅指自然科學)是一件十分莊嚴的事,青年人不應抱著一般求職業的心理去作這樣的選擇。這代表了西方為知識而知識、為藝術而藝術……的理想。但另一方面,每一個人都必須首先對自己的生活負責,不能存著靠別人養活的念頭。所以初出校門的青年,第一件事便是根據自己的能力以取得生活上的獨立。如果真正有志於追求學問,公餘之暇也未嘗不能繼續努力。他這個見解,在中外歷史上都有無數的實例可以作證。事實上中國過去根本沒有專門研究的機構,許多大學者都靠作小官謀生,一有空閒便自己進修,最後終能在知識上取得很高的成就。即使在今天這樣專業化的時代,某些學問(如文、史、哲之類)也仍然可以由業餘自修而達到相當高的水平。相反地,在專門教學或研究機構中工作的人,如果純從職業觀點出發,並無真正獻身學問的精神,最後恐怕還是空入寶山。但是上引愛因斯坦的話,其重點並不在教青年人怎樣做學問,而是根據他自己早年的切身經驗,告訴他們自食其力的重要。他在大學畢業一年後 (一九○一)寫信給他未婚妻說:「有關我們的未來,我已作了以下的決定:我將立刻謀求一個職位,不管多麼低微。我的科學目標和個人虛榮心都不能阻止我接受一個最起碼的職位。」(同上,頁五)他在死前一年(一九五四)又告訴人說:「如果我再是一個青年,而必須決定怎樣謀生的話,我將不要變成一個科學家、學者,或教師。我寧願選擇作一個修水管的工人或商販。因為我希望在今天的情況下,像這樣起碼程度的獨立生活還是可能的。」(同上,頁一四)他這句話也是發自內心的。大約十年前,我認識一位開車接送機場的老人,相識久了,一路上談得很多。他告訴我,他在十幾歲時,曾多次隨著他的父親到愛因斯坦家中去修理廁所,他的父親正是一位水管修理人(plumber)。他說,每一次愛因斯坦都出來看他們怎樣修理,並且問東問西,表現出很高的興趣。從這些話中,可以看出愛因斯坦關於人生價值的取向。他最重視的是青年人具有獨立的精神和健康的人生觀。一般人往往以自己為標準,衡量一切,因此自己最有成就的部分便成為世界上最高的價值。中國古人也有主張「量才適性」,以選擇人生路向的,其意便和愛因斯坦比較接近了。
為社會服務才是人生的最高成就
但是本文開頭所引愛因斯坦的第二句話必須和第一句話配合起來讀,才能顯出他的較為完整的意思。我已解釋了他的第一句話。總結起來,第一句話是要青年人在入世之初,首先要對自己的生活負責,然後才能進一步談到學問和事業。這代表了一種現代的觀點。試比較《論語》所說:「士志於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里仁〉)精神上也未嘗不相通,但重點顯然有別了。若與「君子謀道不謀食,憂道不憂貧」(〈衛靈公〉)之說相對照,字面上甚至還有衝突。這是因為時代不同,立說的對象不同。孔子時代的「士」、「君子」畢竟是貴族中的最低一級,經濟雖然困難,大致還有最起碼的基礎。愛因斯坦的話則是對現代社會上一般受教育的青年說的,他們如果不能自謀衣食,便沒有獨立的精神去追求更高的學術、文化、藝術,或其他創造性的活動了。所以我們既不能誤認愛因斯坦的話,以為他僅僅教青年人注重謀生,也不能誤讀《論語》,以為孔子的調子太高,要人餓著肚子去追求「道」。
愛因斯坦第二句話中最要緊的部分則是「為社會服務才是人生的最高成就」這個觀念。可見他的始點雖是具有獨立精神的個人,他的終點則是整個社會。這裡他所用的「社會」是"community",日文曾譯為「共同體」。這是一個可大可小的概念,大至全人類,小至個人生存所依附的社群,都能適用。總之,愛因斯坦並不突出小我,也不突出小我所追求的特殊興趣(如科學)。個人也好,科學或其他事業也好,都離不開人群。所以他答覆紐約猶太人辦的《青年》雜誌的編者說:「為他人而生活的人生才是最有價值的人生。」又說:「個人生命的意義便在於幫助世界上一切生命,使之都生活得更高貴,也更美好。」(同上,頁一○七)相反地,如果一個人衹知追求一己私欲的充實,那麼他遲早會嚐到失望的苦果。(頁一○九)
我們把這兩句話合起來,大概便可以看出他對初入社會的青年抱著怎樣的期待了:一方面,他重視青年的獨立、自主,這是因為祇有獨立、自主才能充分發揮出個人的才能和創造力。另一方面,他又把個人生命的意義緊密地和社會大群綰合成一體。「大我」和「小我」兩面都得到了安頓。但是有一個特別之點值得鄭重指出來:他的「小我」並不被「大我」所吞沒。所以他又現身說法告訴我們:「我的科學工作的動力起於對探索大自然的奧秘有一種無可抗拒的渴望。此外再也沒有別的情感纏雜在內了。至於我熱愛公平和致力於人類狀況的改進,則完全是獨立於我的科學興趣之外的。」(同上,頁一二)這就是說:個人固然應該量才適性以完成「小我」,但同時也要有一種關懷「大我」的熱忱。明末一位東林派領袖曾這樣批評過當時的士風:「吾嘆夫今人講學,只是講學耳。任是天崩地陷,他也不管。」愛因斯坦也一定會同情這一批評的。我讀他的語錄,往往發生一種感想:為什麼他這位出身於西方文化傳統的大科學家,在人生境界上往往和中國一些最高的道德情操竟可以互相溝通?例如他又說道:「樂人之樂,憂人之憂這是人生的最好的指南。」(頁八九)這豈不十分近於孟子所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和范仲淹的名言「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嗎?可見中、西文化的差別是決不應強調得過了頭的。
愛因斯坦的話不是空言 而是實踐了的人生證詞
我已說過:愛因斯坦在指點青年立身處世的方面,並沒有任何驚世駭俗的言論。這一點和他在科學方面石破天驚的創新,截然不同,甚至相反。但這也正好說明:他在人生智慧上達到了極高的境界。從這一點而論,他在科學家之中確是別具一格的。今天世界上儘管有第一流或超一流的科學家,然而很少人能在人生境界上和他相比。我特別介紹他的名言雋語,而不引古今中外無數相似的格言,決不因為他是牛頓以來最偉大的科學發明者。最要緊的是因為他的話不是空言,而是他自己實踐了的人生證詞。所以我要用他切身體驗過的許多自白來說明本文開頭所特別標出的兩大原則。
但是本文是應約為今天台灣大學畢業生而寫的「贈言」。我雖然不敢有自己的「贈言」,卻也不能不下一轉語,以致使愛因斯坦的話僅僅變成了空洞而抽象的原理,毫無實際的指涉。我的第一個轉語是愛因斯坦未曾明白說出,然而暗中預設了的。關於青年人初入社會,在人生價值方面應該如何取捨,他當然首先預設了一種判斷的能力。如果不具備這個能力,上引的種種指點都不免將全部落空。
我們不妨從個人的和社會的兩個層面來看判斷力的重要性。一個初入世的青年怎樣選擇自己的專業──包括學業和事業?這是考驗判斷力的第一道關口。愛因斯坦強調個人的性向和才能,因此個人首先要對自己內在的蘊藏加以判斷。這是中國人所謂「人貴有自知之明」。蘇東坡說:「非才之難,所以自用者實難。」便是這個意思。後來章學誠對這一點發揮得更為細密。他說:「人生難得全才,得於天者必有所近……博覽以驗其趣之所入,習試以求其性之所安。」這是對自我判斷所作的具體描寫。但章氏是十八世紀的人,所說還是以讀書治學為限。今天我們必須擴大範圍,推到各行各業。世界上固少「全才」,不過個人「性之所近」也未必祇限於一、二點;也有不少人具備了多方面的才能和興趣,那便更難選擇了。擇業雖說是個人的事,其實也不能脫離社會。今天的青年擇業大致都受到「冷門」、「熱門」等觀念的影響,這可叫做「市場取向」。從前的教育家往往戒青年不要「趨風氣」,而專以自己的性向為重。(章學誠便是如此。)我不敢說這樣太絕對的話,哪些行業比較有更輝煌的發展、更遠大的前景?似乎也不能完全不加注意。但在今天的多元化社會中,分工越來越細,究竟什麼才是最能完成自己生命的專業,這又需要判斷的能力。我想有一點是必須注意的,個人的性向和才力是已有的、是確定的,而「市場」的冷或熱、盛或衰,則是未定的、變動不居的。在擇業之前我們必須對此先有一番深刻的認識。最重要的是青年時代每一個人大概都有一個美夢,或理想。這是我們一生中最珍貴的東西,也是失去便不可復得的東西,因此決不能輕易放棄。愛因斯坦把生活和科學研究分開,正是他極端重視理想的證明。然而所謂「美夢」或「理想」又決不能和「爭名於朝,爭利於市」的庸俗觀念混為一談。宗教家以苦行救世,清末武訓以行乞辦學校今天許多「綠黨」獻身於自然環境的保護……這些才是我們所重視的「美夢」或「理想」。上面提到各種行業的「發展」與「前景」,也是從這個角度提出的。凡是值得我們去認真選擇的「行業」都必須能實現正面的人生價值,道才符合愛因斯坦所說的,「為社會服務才是人生的最高成就。」
社會越民主、開放、公平 勢利觀念便越淡薄
個人的擇業是為自己尋找一個安身立命的所在,使一己的潛在才能和智慧得到最大限度的發揮。在現代的多元社會中,一切正當的專業都具有同等的價值。上面我們已看到,愛因斯坦便把科學家、學者、教師、修水管工人、商販等行業看作是沒有上下之別的。他的話決不是矯情,這是我深信不疑的。我還記得胡適在一九五九年寫過一封信給一位在南港賣芝餅的袁瓞,對他在賣餅之餘還能關心國家大計、關心英美政治制度,表示了衷心的敬佩。胡適在《日記》中還特別記了下面一句話:「早上有一位叫賣芝餅的朋友袁瓞來談。」(一九五九年十月三十一目)這位賣餅的袁瓞在他心中的位置恐怕遠在許多所謂「大人先生」之上。在今天的社會,一個人祇要是自食其力,而所從事的行業又不是「損人利己」的,他的人格價值一絲一毫也不低於任何有權、有錢、或有名的人物。我自然知道「勢利」觀念即使在現代民主社會中也不可能徹底消除。但有一點不容否認,社會越民主、越開放、越公平,勢利觀念便越淡薄。
我引袁瓞的故事是要為愛因斯坦的第二句話下一轉語,即個人在尋到了足以「安身立命」的專業以後,又怎樣才能達到「為社會服務」的境界?照一般人的天真想法,各行各業本來都是社會性的,因此衹要人人安居樂業、各盡本份,便已經是為社會服務了,不必再另設「社會」這一項目。西方的個體論者也有類似的見解。他們認為社會是一切個人的集合,社會整體利益的總和是可以用一切個人的利益的分數來除盡的,更無除不盡的餘數。但西方也有另一派的見解,認為社會整體並不等於一切個人的簡單集合,更不必說個人與個人之間,社會集團與集團之間還有多種複雜的衝突了。因此利益與社會整體利益之間也往往會發生矛盾甚至衝突的情況。理由不能詳說,但我是相信後一派的理論的。所以我也敬佩袁瓞,因為他在從事本業之餘,還能進一步關心國事、天下事。前面引東林學者顧允成批評當時的「講學家」的話也說明他相信在個人專業之上,還有一個涉及全社會的共同領域,同樣需要每一個人去關心。否則「講學家」的專業便是「講學」,何必更管什麼「天崩地陷」?用現代的話說,這便是「公民意識」。
公共領域的整體利害絲毫放鬆不得
在本文撰寫之際,正值美國總統柯林頓訪問中國大陸的前夕。這幾天批評者的聲音幾乎掩蓋了一切。其中一個吵得最厲害的問題是指責白宮受企業集團的包圍,不惜以有關國防的尖端科技出售給中共,已嚴重損害了美國國家安全的整體利益。這件事的內情究竟如何,我們在外面的人不容易判斷,姑且不加詳論。但有一個事實是白宮也不得不承認的,即美國各種工商集團都想打進大陸的市場,對白宮施種種壓力,要美國改變政策,不惜放棄一切原則包括人權在內。照常理說,作生意的人在商言商,正是自敬其業的精神表現。這又有什麼不對?何況他們還振振有詞地說,他們打開大陸市場,為美國人創造就業的機會,為美國拓展經濟空間,恰恰符合於美國的整體利益!然而為什麼美國的輿論界和知識界又會有那麼多的批評聲音呢?這幾天以來我們無論閱讀任何一家大報,或收視任何一家電視台,簡直是一片反對的論調。為白宮或工商業辯解之言幾乎很難找得到。這又是為什麼呢?我引此眼前之例,不在討論這件事本身的是非,而是藉此說明,個人專業與社會整體之間確實存在著種種潛在的矛盾。這種種矛盾在平時也許不容易暴露出來,但在社會發生危機的時候便再也掩蓋不住了。
今天的台灣似乎並不是一個不受任何威脅的社會。因此恐怕不能假定:祇要人人各盡本份、各守專業,台灣便可以長治久安了。如果承認愛因斯坦「為社會服務是才人生的最高成就」這句話,那麼今天剛剛走進社會的青年恐怕在個人專業之外,也必須隨時隨地提醒自己,還有一個公共領域的整體利害更是絲毫放鬆不得的。這幾乎可以說是今天台灣知識青年所負的特殊使命。他們不像一般美國大學畢業生那樣,祇要找到可以發揮一己才能的專業便大致可以心安理得了。美國青年的公民意識是屬於太平時期型的,台灣所需要的公民意識則顯然具有高度的緊迫性。這是一種特有的挑戰,然而我並不願說它是憂患。相反地,挑戰往往是創造力的泉源。
但是應付挑戰尤其需要判斷力。在這一方面,通識的培養比專業技術和知識便遠為急迫了。這裡所說的通識包涵著但並不止於專業以外的博雅多聞,而是對個人、社會/國家的處境和世界的情勢尋求深刻的認識。這是一切判斷的基礎。所以深度比廣度更為重要。判斷力的培養必須由每一個自己作主,沒有人能提出一個簡單而普遍適用的公式。這是孟子所謂「自得之」或「歸而求之有餘師」。不過在開始培養判斷力之前卻不能不具備一種超越小我的精神和意志。我已指出,愛因斯坦決不主張用「大我」來淹沒「小我」。所以「超越小我」不是否定自己。然而他又一再強調「小我」的生命意義必須和「大我」連在一起。這就是說,我們不能忘記這世界上除了自己以外還有別人,除了個人之外還有社會。這是所謂「超越小我的精神」。但精神如不能實現則將流為一種懸空的境界,而懸空的境界則是很難持久的。所以精神如果要化為真實,必須依賴一種動力,這是祇有意志才能提供的。過去傳統教育首標「立志」和佛家要人「發願」,都是指意志而言。傳統與現代的分別至少在這一點上是不存在的。如果青年朋友們覺得愛因斯坦的人生智慧是值得參究的,那麼請你們記住:這些智慧不但來自他那超越小我的精神,而且更發動於他那超越小我的意志。孔子說:「為仁由己」;又說:「知及之,仁不能守之,雖得之,必失之。」這是我借一位中國古聖人的話,再為愛因斯坦下一轉語。
這一篇文章原來是為即將畢業的大學生寫的。他們面對升學、就業與服役的抉擇而無所適從,有些人因為研究所沒考上而氣餒。在我心裡,困境與抉擇之所以艱難,完全只是因為我們誇大了人生偶然際遇的重要性。如果我們能穿透表象,而看到人生原本是不曾間斷的累積,我們就可以坦然地面對人生各種的逆境與抉擇了。這篇文章刊出之後,在年輕人的網路上到處流傳。親子教育要能看得長遠,首先就要讓孩子有能力面對困境與抉擇。這是我把這篇文章給納進這個課程裡的第一個原因。碰到婚姻觸礁的朋友,我常感慨的是:枉費了幾十年痛苦的婚姻生活,她們還是看不到婚姻的實質內涵,只能看到婚姻的表象。因此,當一個年輕朋友遭遇到婚姻困境時,我也用這一篇文章,幫她跳出情緒的低潮。文末我會試著去說明這篇文章的觀念和婚姻的關係。
許多同學應該都還記得聯考前夕的焦慮:差一分可能就要掉好幾個志願,甚至於一生的命運從此改觀!到了大四,這種焦慮可能更強烈而複雜:到底要先當兵、就業,還是先考研究所?我就經常碰到學生充滿焦慮地問我這些問題。可是,這些焦慮實在是莫需有的!譬如,我的兩個孩子國中成績都沒有到「就算失常也穩考得上」的程度,但是我和兩個孩子就都不曾在聯考前夕真正地焦慮過。
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絕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毀了一個人的一生,也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救了一個人的一生。屬於我們該得的,遲早會得;屬於我們不該得的,即使僥倖巧取也不可能長久保有。如果我們看得清這個事實。許多所謂「人生的重大抉擇」就可以淡然處之,根本無需焦慮。而所謂「人生的困境」,也往往當下就變得無足掛齒。
以聯考為例:一向不被看好的甲不小心猜對十分,而進了建國中學;一向穩上建國的乙不小心丟了廿分,而到附中。放榜日一家人志得意滿,另一家人愁雲慘霧,好像甲、乙兩人命運從此篤定。可是,聯考真的意味著什麼?建國中學最後錄取的那一百人,真的有把握一定比附中前一百名前景好嗎?僥倖考上的人畢竟仍舊只是僥倖考上,一時失閃的人也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前功盡棄。一個人在聯考前所累積的實力,絕不會因放榜時的排名而有所增減。因為,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累積的過程!所以,三年後乙順利地考上台大,而甲卻跑到成大去。這時回首高中聯考放榜的時刻,甲有什麼好得意?而乙又有什麼好傷心?同樣的,今天唸清大動機系的人,當年聯考分數都比今天唸成大機械的人高,可是誰有把握考研究所時一定比成大機械的人考得好?仔細比較甲和乙的際遇,再重新想想這句話:「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不會因一時的際遇而中止或增減」。聯考排名只不過是個表象。有何可喜、可憂、可懼?
我常和大學的同學談生涯規劃,問他們三十歲以後希望在社會上扮演什麼樣的角色。可是,到現在沒有人真的能回答我這個問題,他們能想到的只有下一步到底是當兵還是考研究所。聯考制度已經把我們對生命的延續感徹底瓦解掉,剩下的只有片斷的「際遇」,更可悲的甚至只活在放榜的那個(光榮或悲哀的)時刻!但是,容許我不厭其煩地再重複一次:生命的真相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該得的遲早會得到,不該得的不可能長久保有。我們唯一該關切的是自己真實的累積過程(這是偶發的際遇所無法剝奪的),而不是一時順逆的際遇。如果我們能看清楚這個事實,生命的過程就真是「功不唐捐」,沒什麼好貪求,也沒什麼好焦慮的了!剩下來,我們所需要做的無非只是想清楚自己要從人生獲得什麼,然後安安穩穩,勤勤懇懇地去累積就是了。
我自己就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從一進大學就決定不再唸研究所,所以,大學四年的時間多半在唸人文科學的東西。畢業後工作了兩年,才決定要唸研究所。碩士畢業後,立下決心:從此不再為文憑而唸書。誰知道,世事難料,當了五年講師後,我又被時勢所迫,卅二歲才整裝出國唸博士。出國時,一位大學同學笑我:全班最晚唸博士的都要回國了,你現在才要出去?兩年後我從劍橋回來,眼裡看著別人欣羨敬佩的眼光,心裡卻只覺得人生際遇無常,莫此為甚:一個從大一就決定再也不鑽營學位的人,竟然連碩士和博士都拿到了!屬於我們該得的,那樣曾經少過?而人生中該得與不該得的究竟有多少,我們又何曾知曉?從此我對際遇一事不能不更加淡然。
當講師期間,有些態度較極端的學生曾當面表現出他們的不屑;剛從劍橋回來時,卻被學生當做傳奇性的人物看待。這種表面上的大起大落,其實都只是好事者之言,完全看不到事實的真相。從表面上看來,兩年就拿到劍橋博士,這好像很了不起。但是,在這「兩年」之前我已花整整一年,將研究主題有關的論文全部看完,並找出研究方向;而之前更已花三年時間做控制方面的研究,並且在國際著名的學術期刊上發表過數篇論文。而從碩士畢業到拿博士,其間七年的時間我從未停止過研究與自修。所以,這個博士其實是累積了七年的成果(或者,只算我花在控制學門的時間,也至少有五年),根本也沒什麼好驚訝的。常人不從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來看待生命因積蓄而有的成果,老愛在表象上以斷裂而孤立的事件誇大議論,因此每每在平淡無奇的事件上強作悲喜。可是對我來講,當講師期間被學生瞧不起,以及劍橋剛回來時被同學誇大本事,都只是表象。事實是:我只在乎每天廿四小時點點滴滴的累積。拿碩士或博士只是特定時刻裡這些成果累積的外在展示而已,人生命中真實的累積從不曾因這些事件而中止或加添。
常有學生滿懷憂慮地問我:「老師,我很想先當完兵,工作一兩年再考研究所。這樣好嗎?」「很好!這樣子有機會先用實務來印證學理,你唸研究所時會比別人更瞭解自己要的是什麼。」「可是,我怕當完兵又工作後,會失去鬥志,因此考不上研究所。」「那你就先考研究所好了。」「可是,假如我先唸研究所,我怕自己又會像唸大學時一樣茫然,因此唸得不甘不願的。」「那你還是先去工作好了!」「可是……」我完全可以體會到他們的焦慮,可是卻無法壓抑住對於這種對話的感慨。其實,說穿了他所需要的就是兩年研究所加兩年工作,以便加深知識的深廣度和獲取實務經驗。先工作或先升學,表面上大相逕廷,其實骨子裡的差別根本可以忽略。在「朝三暮四」這個成語故事裡,主人原本餵養猴子的橡實是「早上四顆下午三顆」,後來改為「朝三暮四」,猴子就不高興而堅持要改回到「朝四暮三」。先工作或先升學,其間差異就有如「朝四暮三」與「朝三暮四」,原不值得計較。但是,我們經常看不到這種生命過程中長遠而持續的累積,老愛將一時際遇中的小差別誇大到攸關生死的地步。
最諷刺的是:當我們面對兩個可能的方案,而焦慮得不知何所抉擇時,通常表示這兩個方案或者一樣好,或者一樣壞,因而實際上選擇那個都一樣,唯一的差別只是先後之序而已。而且,愈是讓我們焦慮得厲害的,其實差別愈小,越不值得焦慮。反而真正有明顯的好壞差別時,我們輕易的就知道該怎麼做了。可是我們卻經常看不到長遠的將來,短視地盯著兩案短期內的得失:想選甲案,就捨不得乙案的好處;想選乙案,又捨不得甲案的好處。如果看得夠遠,人生長則八、九十,短則五、六十年,先做那一件事又有什麼關係?甚至當完兵又工作後,再花一整年準備考研究所,又有什麼了不起?
當然,有些人還是會憂慮道:「我當完兵又工作後,會不會因為家累或記憶力衰退而比較難考上研究所?」我只能這樣回答:「一個人考不上研究所,只有兩種可能:或者他不夠聰明,或者他的確夠聰明。不夠聰明而考不上,那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假如你夠聰明,還考不上研究所,那只能說你的決心不夠強。假如你是決心不夠強,就表示你生命中還有其它的可能性,其重要程度並不下於碩士學位,而你捨不得丟下它。既然如此,考不上研究所也無需感到遺憾。不是嗎?」人生的路那麼多,為什麼要老斤斤計較著一個可能性?我高中最要好的朋友,一生背運:高中考兩次,高一唸兩次,大學又考兩次,甚至連機車駕照都考兩次。畢業後,他告訴自己:我沒有人脈,也沒有學歷,只能靠加倍的誠懇和努力。現在,他自己擁有一家公司,年收入數千萬。一個人在升學過程中不順利,而在事業上順利,這是常見的事。有才華的人,不會因為被名校拒絕而連帶失去他的才華,只不過要另外找適合他表現的場所而已。反過來,一個人在升學過程中太順利,也難免因而放不下身段去創業,而只能乖乖領薪水過活。福禍如何,誰能全面知曉?我們又有什麼好得意?又有什麼好憂慮?
人生的得與失,有時候怎麼說也不清楚,有時候卻再簡單也不過了:我們得到平日努力累積的成果,而失去我們所不曾努力累積的!所以重要的不是和別人比成就,而是努力去做自己想做的。功不唐捐,最後該得的不白少你一分,不該得的也不白多你一分。好像是前年的時候,我在往藝術中心的路上碰到一位高中同學。他在南加大當電機系的副教授,被清華電機聘回來給短期課程。從高中時代他就很用功,以第一志願上台大電機後,四年都拿書卷獎,相信他在專業的研究上也已卓然有成。回想高中入學時,我們兩人的智力測驗成績分居全學年第一、第二名。可是從高一起我就不曾放棄過自己喜歡的文學、音樂、書法、藝術、和哲學,而他卻始終不曾分心去涉獵任何課外的知識,因此兩個人在學術上的差距只會愈來愈遠。反過來說,這十幾二十年來我在人文領域所獲得的滿足,恐怕已遠非他所能理解的了。我太太問過我,如果我肯全心專注於一個研究領域,是不是至少會趕上這位同學的成就?我不這樣想,兩個不同性情的人,註定要走兩條不同的路。不該得的東西,我們註定是得不到的,隨隨便便拿兩個人來比,只看到他所得到的,卻看不到他所失去的,這有什麼意義?
從高中時代閔始,我就不曾仔細算計外在的得失,只安心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我不喜歡鬼混,願意花精神把自己份內的事做好;我不能放棄對人文科學的關懷,會持續一生去探討。事實單單純純地只是:我只在乎每天廿四小時生命中真實的累積,而不在乎別人能不能看到我的成果。有人問找,既然遲早要唸博士,當年唸完碩士就出國,今天不是可以更早升教授?我從不這樣想。老是斤斤計較著幾年拿博士,幾年升等,這實在很無聊,完全未脫學生時代「應屆考取」的稚氣心態!人生長得很,值得發展的東西又多,何必在乎那三、五年?反過來說,有些學生覺得我「多才多藝」,生活「多采多姿」,好像很值得羨慕。可是,為了兼顧理工和人文的研究,我平時要比別人多花一倍心力,這卻又是大部份學生看不到,也不想學的。
有次清華電台訪問找:「老師,你如何面對你人生中的困境?」我當場愣在那裡,怎麼樣都想不出我這一生什麼時候有過困境!後來仔細回想,才發現:我不是沒有過困境,而是被常人當做「困境」的境遇,我都只當做一時的際遇,不曾在意過而已。剛服完役時,長子已出生卻還找不到工作。我曾焦慮過,卻又覺得遲早會有工作,報酬也不致於低得離譜,就不曾太放在心上。唸碩士期間,家計全靠太太的薪水,省吃儉用,但對我而言又算不上困境。一來,精神上我過得很充實,二來我知道這一切是為了讓自己有機會轉行去教書(做自己想做的事)。三十二歲才要出國,而大學同學正要回同一個系上任副教授,我很緊張(不知道劍橋的要求有多嚴),卻不曾為此喪氣。因為,我知道自己過去一直很努力,也有很滿意的心得和成果,只不過別人看不到而已。
我沒有過困境,因為我從不在乎外在的得失,也不武斷地和別人比高下,而只在乎自己內在真實的累積。我沒有過困境,因為我確實瞭解到:生命是一種長期而持續的累積過程,絕不會因為單一的事件而有劇烈的起伏。同時我也相信:屬於我們該得的,遲早會得到;屬於我們不該得的,即使一分也不可能長久持有。假如你可以分享這些信念,那麼人生於你也將會是寬廣而長遠,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困境」,也沒有什麼好焦慮的了。
彭明輝 清華大學動力機械工程學系教授 劍橋大學控制工程博士
人生最困難的課題,莫過於現實與理想間的矛盾:我們希望有很高的收入和社會地位,讓身週的每一個人都羨慕、敬佩,甚至於連父母都臉上有光彩;但是,我們又不想要成為金錢的奴隸,「贏得全世界卻賠上自己」。
汽車後面的保險桿上流行一個貼條:「事業的成功,不能補償家庭的失敗。」但是,現在到處都可以看到失敗的家庭:夫妻不合,親子生疏;收入有餘,卻不知道如何安頓心靈。至於理想呢?到了四、五十歲的年紀,除了極少數的男人還有事業上的野心之外,絕大多數人都已經喪失掉對生命的熱情與憧憬,只知道什麼叫做「生活上的享受」。人活了半百,一旦失去了對生命的熱情與嚮往,會不會活著的只是一個沒有靈魂的肉體和慾望?這樣的人生有什麼意義?很少人敢認真去面對這麼一個質問!
「金錢不是萬能,沒錢卻萬萬不能。」這句流行話雖然很有理,大部分人卻只是拿後半句話來強調現實的重要性。許多人不但不去深思「金錢不是萬能」的涵義,甚至也沒辦法深刻體會到「沒錢萬萬不能」這句話在今天實際的涵義。
在今日台灣的現實處境下,只要有固定的職業收入,絕大部分人都足衣足食:房子也許小一點、偏遠一點,車子也許舊一點,但卻衣食住行樣樣不缺。甚至在這個號稱高失業率的年頭,許多人還是靠著自己或長輩的儲蓄在過日子,不肯屈就較辛苦、收入較少,或者社會地位較低的工作。既然大部分的人都已經有辦法過足衣足食的日子,而遠離了「沒錢萬萬不能」的處境,為什麼許多人都還是喜歡把這句話掛在嘴上呢?
更奇怪的是:和光復初期比起來,現在台灣人的財富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倍,但是現實的壓力卻更大了。我們看到許多人為了追求更高的收入與社會地位,而疏忽了夫妻關係的經營;為了「不要輸在起跑點」,而把小孩子所有的時間交給各種補習班、雙語學校、安親班、才藝班。現在的年輕人,大部分從小只感到競爭的壓力,而感受不到情感的溫馨和心靈內在的喜悅。現在四、五十歲的人,小時候雖然普遍地物質供應窘迫,卻有著無憂無慮的歡樂童年。但是,現在二、三十歲的年輕人,卻有太多人連童年都是活在慘白的競爭壓力之下。
假如我們這個社會早已脫離了「沒錢萬萬不能」的歷史處境,今天的現實壓力到底從何而來?
壹、人需要的不多,想要的很多
人到底需要多少錢,才夠滿足現實上的需要?其實這根本沒有絕對的標準,而是和身邊的人比較出來的。
小時候,家裡不算寬裕。難得在餐桌上看到一鍋燉肉,伸筷子去夾,在鍋邊就被祖母的筷子敲到一邊去:「大人還沒吃,小孩子等剩下的吃!」家裡難得來個客人,沒喝完的黑松汽水小孩子搶著喝。衣褲上只要沒有補丁,就算是家境很不錯,甚至足以傲人了。晚上睡覺,一家五口擠在三、四坪大的臥房裡,床邊還擠著一個臭氣燻天的尿桶。今天四十歲左右的人,誰不是這樣長大的?但是,當時誰曾經覺得自己苦?誰曾經覺得自己窮?現在每次看到電視廣告裡「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的鏡頭,還不是會勾起許多人童年的甜蜜回憶?
今日的台灣,只要肯工作,不得已時肯當大廈廁所的清潔工,誰的日子會過得比當年還窮?即使是九二一的災區,只要平時有儲蓄的習慣,都還可以過得遠比我父親那一輩人好:小學五年級就輟學,負責養活一家人,還包括一個臥病在床的父親和一堆弟妹;到建築工地挑砂石,挑不動;到空軍基地的廚房當軍夫,只為了可以把廚房用剩的油拿給家人吃;躲空襲,過了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明天。這麼苦的日子,只因為當時大家過的都一樣,所以也不曾覺得苦。
想想我們童年時的物質條件,甚至我們上一代的物質條件,那樣的生活都過來了,還有什麼樣的生活不能過?所以聖嚴法師說:「人需要的不多,但是想要的很多。」
托爾斯泰有一篇短篇小說,題名為:「人需要多少土地」。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在帝俄時代,有一個出身農奴的俄國人。他的體格很強健,又很努力工作,省吃簡用,所以很年輕的時候就積存了足夠的錢,給自己贖了身。從此以後,他租別人的田,繼續努力耕作,不但更加省吃簡用,甚至除了睡眠之外罕有休息,除非病得起不來否則天天下田。所以,到他壯年的時候,已經存夠了積蓄,買到了幾畝良田,成為一個小小的地主。他繼續這樣子吃苦耐勞地生活著,到了晚年的時候,他不但有十幾頃的良田,甚至還有農奴在幫他耕作。不但衣食無缺,甚至豐盛有餘。
一般人在他這個年紀早已賦閒在家,頤養天年。但是,他仍積極地在尋找增加財富的各種管道。有一天,他聽說在南方靠近烏克蘭的地方有一大片黑黝黝的肥沃土地,地上長的麥子遠比他田裡的還粗大又飽實。這片一望無際的沃土屬於一個偏遠的部落,他們對金錢的交易了解很少,只要給族長一小袋黃金,他就把你一天腳程內所能圍繞起來的整片土地都送你。
這個農夫盤算一下,一袋黃金只不過是他十分之一的儲蓄,但一天腳程可以圍繞起來的土地,卻是他既有土地的十幾倍。更何況,那裡的土地都遠比他現有的土地肥沃哪!所以他就趕快帶著一小袋黃金和一個最強壯的僕人,趕到那個部落去。族長很熱情地接待他,也證實了傳聞中的土地交易方式,只多加了一句話:假如他日出時出發,而無法在日落時趕回到原點,他將一無所得,而那一袋黃金仍歸族長所有。對他來講,這個條件倒是很公允。所以他就把一袋黃金交給族長,並且挑了一塊看起來最肥沃的土地,約定第二天天亮前在那裡和族長碰面。
第二天一早他就起床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再叫僕人把昨晚準備好的木樁、午餐和飲水一起背在背上,趁天亮前趕到約定的出發地點,發現族長已經和族裡一群喜歡熱鬧的人一起在等他了。當第一道晨曦的光芒進入他眼簾的時候,他就急急忙忙地帶著他強壯的僕人一起連走帶跑地出發。
昨夜他就已經盤算好了:一出發他就往北走,等太陽升起到
40度仰角的時候,他就要左轉往西走,在接近中午的時候他要停下來邊吃午餐邊休息一個小時左右,然後左轉往南走,當太陽落到40度仰角的時候,他再左轉面向東方走回到原點。這樣,他就可以在這片肥沃的土地上圍繞出一塊方方正正的土地。他和僕人邊走邊打木樁。但是,當他朝北走到應該要左轉往西走的時候,卻發現前面的土地更肥沃。於是他想:「沒有關係,我再往前走一段路,等一下再左轉。反正我需要的是肥沃的土地,而不是方方正正的土地。」可是愈往前土地愈肥沃,害他一直朝著出發時往北的方向走下去,捨不得往左轉,直到他意識到已經快接近中午了,才勉強狠心往左轉。到了中午的時候,他才往西方走沒多遠的路,如果照計劃左轉往南走,他的土地將會非常狹長。因此,他改變了原來的計劃,繼續往西走。此外,他放棄了中午的休息,為了趕路而邊走邊吃。過了一段時間,他警覺到太陽已經快落到
40度仰角的時候,他才焦急地想要左轉往南走。可是算一算時間,如果這時候他才往南走,出發地點將在他的左方,他要到什麼時候才能夠再左轉往出發點走呢?因為時間顯然不夠了,他只好放棄原來想擁有一塊方正土地的期待,直接往出發點走過去,心裡想著:「一塊三角形的土地總好過一無所有!」可是,他這個決定還是太晚了,眼見著太陽即將下山,他還看不到出發點。於是他焦急地奔跑起來,並催促著疲累的僕人把整袋木樁丟了來扶著他跑。他跑得又飢又渴卻不敢停下來喝水,等他都已經喘不過氣來的時候,才看到遠遠山頂上有一群人在出發點上等他。可惜的是,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已經沒入地平線下。他正傷心的時候,卻發現出發點上的人又叫又跳,好像在鼓勵他,為他打氣。於是他想起來:出發點的地勢比較高,所以還看得到夕陽。於是,儘管他已經喘不過氣來了,還是拼命催促僕人攙扶著他往前沒命地衝刺。終於,在夕陽的最後一道餘暉中,他到達了出發點的山頭,累得趴在地上
──卻從此再也起不來了!族長指揮著他的族人和這個農夫的僕人,就在山頭上幫他挖了一個墳:六尺長、三尺寬、三尺深!
這個老農夫死後到底有沒有得到那塊肥沃的土地呢?故事沒有交代,其實讀者也不會想知道。畢竟,人死後的財富是不值得關心的。
可是,你讀完這個故事以後就會完全解除對現實的恐懼與貪戀嗎?不見得!假如人對現實的需要並不多,為什麼人想要的又偏偏多出那麼多?甚至於多到簡直無止境,連生命都可以賠上!
貳、現實的壓力來自於精神上的惶恐,更甚於物質上的匱乏
今天的台灣,雖不必然每個人都可以錦衣玉食,倒也真的是絕大多數人都可以足衣足食了。在這樣的社會條件下,一個人只要學會儲蓄與儉約的生活,不得已時願意做別人不肯做的工作(當清潔工、值夜班、賣小吃),就可以免除現實的煩憂了。但是,很少有人願意忍受這種簡樸的生活。主要的原因是:誰都想出人頭地,哪有人甘居人後,當工友讓人指使?
因此,與其說現實是一種不可或缺的物質需要,還不如說它是地位和成就的象徵,是一種自我肯定的工具!所以,說到頭來,現實根本是一種「精神上」的要求,而不是一般人所誤以為的「生理要求」或「物質需要」。假如一個人不需要跟別人比就可以很滿足(譬如得道高僧),他所需要的現實會很少;假如一個人整天都要跟別人比,給他再多都不夠。
換個方式說,在今日的台灣,「現實」的意思已經不再是足衣足食了,而是「免於對未來生活的憂慮」,以及「成就感、被肯定、不受他人的輕蔑與羞辱」。
假如可以不花任何代價就獲得一筆鉅款,它將可以被用來保障我們未來的生活品質:不用怕中年失業、生病時可以給自己和家人最好的醫療照護,還可以用最昂貴的教育來保障孩子未來的競爭能力和生活品質。當一個人的財富多到三代也用不完的時候,他就真的可以不用再為現實煩憂了。還有更重要的,財富可以用來肯定自己的能力、贏取別人的尊敬與羨慕、讓別人不敢卑視你。
相較之下,假如一個人的收入只足夠應付眼前的衣食與住行,也許他可以不羨慕有錢人的物質享受,但是他卻要如何去面對未來生活中不確定的風險(如失業、老年醫療)?更何況,一個收入低的人,如何面對親戚眼光中的輕蔑,乃至於言語中坦白的的嘲諷與羞辱?從小到大,我們被重複地教會了一個現實:沒有了錢,在別人眼中就連最基本的人格尊嚴也都沒有了!
我曾經問學生一個問題:「假如我是神仙,可以幫你實現一個願望,但是你只能從以下兩個願望中挑一個,你會挑哪一個?(
1)給你像比爾蓋茲一樣的財富,但是你要跟他一樣,終日和鉤心鬥角、唯利是圖的人生活在一起。(2)讓你一輩子衣食無缺,沒有多餘的財富,也沒有現實的壓力,但是你一生中所接觸到的人,都能肯定你,並且懷著善意接納你。」聽完這個問題,所有的人都用理所當然的口氣說:「當然是後面那一個!」
這個簡短的對話突顯出幾個事實:(
1)大部分的人都想擁有比爾蓋茲的財富,卻不想要和鉤心鬥角、唯利是圖的人生活在一起。也就是說,財富雖然吸引人,但是衡量過所需要付出的代價後,並不是每個人都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去追求多餘的財富。(2)對大部分的人而言,假如可以被肯定、被接納、被善意地對待,那麼他們對現實的所求就可以降低到「一輩子衣食無缺」的程度,而不願意為了多餘的財富付出沒必要的代價。其實,一個人只要職業穩定,有固定的收入與退休金(譬如公教人員),那麼他將和比爾蓋茲一樣地一輩子不愁吃穿。因此,他們財富上的懸殊只能造成一個實質上的差異:他們死的時候,比爾蓋茲會留下比較多錢。但是,死後的財富有什麼意義呢?值得人為它做任何的犧牲嗎?所以說,顯然一般人所以羨慕比爾蓋茲,為的不是他死後留下多少財產,而是這些財產在他生前帶給他的自我肯定和別人羨慕的眼光。因此,人之所以會去追逐一生花不完的財富,積極的說是為了自我肯定,消極的說是為了自我武裝,防範別人的輕蔑與羞辱。也正因為財富對人而言最大的吸引力是被肯定、被接納,所以一旦我們可以不需付出任何代價就被肯定、被接納的時候,我們就會吝於為多餘的財富付出沒必要的犧牲。因此,在前面的問答裡,我們會選擇「一輩子衣食無缺,沒有多餘的財富,但是被肯定、被接納」;而不願意為了比爾蓋茲的財富,去忍受和唯利是圖的人朝夕相處。
所以,假如這是一個充滿善意的社會,人人願意彼此急難救助,相互接納、肯定,應該就很少有人願意為了名利而付出夫妻失和、親子生疏、心靈空洞等代價了。在這樣的社會裡,人們將會花費更多的心力,認真地去思索人生的意義,追求超出現實層次的「自我實現」。而平常被當作空話、不務實的理想、熱情、憧憬、嚮往、心靈、生命等等東西,將會變得非常地吸引人,令人振奮,甚至於是「人要有滋味地活下去所不可或缺」的要素。
不幸的是,我們從來都沒有經驗過那樣子有善意的社會。在這個現實的社會裡,人都太勢利。或者說,雖然人都或多或少隱藏著一些對人的善意,但是這個社會的習氣卻太惡質,使得這些善意根本無從傳達、交流。從一懂事開始,我們就經常被親戚和鄰居拿來做為「比輸贏」的工具。還沒上幼稚園的時候就比看誰家小孩長得漂亮,看起來聰明。到了幼稚園,小朋友也學著大人的口氣,比出國的次數,比汽車和房子的大小。小學開始就被拿來比成績,比才藝,比英語,爸爸、媽媽、姑姑、阿姨、叔叔、伯伯都七嘴八舌地進來攪和,不把這場輸贏的比較弄到沸騰就不罷休。難得過年,所有表兄弟姊妹玩在一起,偏偏就會有三姑六婆或阿姨、舅媽會問:「你們家慧娟功課好不好呀?」或者假猩猩地炫耀:「我們家志潔當了學校的小市長,回家都不肯講,還是老師打電話來道賀才知道呢!」活在這種整天比輸贏、爭高下的惡質習氣裡,每個人自衛都來不及,根本沒有機會表達出隱藏在心裡的善意,甚至因為害怕天真的善意會換來無情的羞辱,以致於在一再的壓抑之後,對自己的善意變得愈來愈遲鈍而不敏感,最後甚至於感受不到它的存在!
就這樣子,我們每個人都被教養成隨時在為不可預期的「決鬥」作準備。收入再多都不夠,隨時可能會碰到一個親戚或同學半路殺出來,用更高的收入把你踩到腳底下去。社會地位再高也不足,隨時爸媽都可能會碰到一個失散多年的同學,用更傑出的兒子把你比下去,讓你爸媽多年來的驕傲瞬間變成一團糞土。子女的成績再好也不夠,你隨時可能會發現工友的兒子成績更傑出,讓你的自尊心變成別人腳底下的一塊髒抹布。每次碰到熟人或陌生人,你都要機警地防範對方會不會無預警地出招,一刀斃命地殘殺了你的自尊,讓你的屈辱汨汨不絕從傷口湧出來,甚至讓你在滿溢的屈辱中窒息而死。
所以,我們急著用百萬名車武裝自己,從遙遠的距離就開始發出自衛的訊號:「你們誰都別想瞧不起我!」我們用千萬豪宅當武器,看誰不順眼就輕描淡寫地把對方的自尊心踩在地板上。在區公所被辦事員刁難或瞪白眼的時候,就拿出亮麗的學位或頭銜,逼對方彎下腰來道歉,甚至露出諂媚的神情來抱大腿。我們加入了那個「人欺人」的社會,用學位、豪宅、汽車、收入、儲蓄、配偶的成就或容貌、子女的成績和成就,以及一切可能的工具,一邊武裝自己,一邊在必要的時候反擊。開始的時候或許不習慣、不情願,久了以後卻像決鬥巖流島的宮本武藏,決鬥成為一種本能,刀一出鞘就可以讓對手尊嚴掃地、屈辱橫流。然後,我們就可以偶而輕輕鬆鬆地感慨著說:「唉!這真是個人欺人的社會!」
然後,我們開始羨慕,甚至於崇拜,傳說中的史丹福大學教授。他不但有亮麗的學位和頭銜,而且自己在矽谷開一家上市的高科技公司,財產有好幾十億美元。從來都是別人聽他的,沒有人能夠指揮他。所有他看上的女人,甚至不需要他開口,只要眨個眼,就會自動跟他上床。有一次機場因為大雪而下令所有飛機停飛,他硬是叫州長身邊的要人打電話給機場主管,逼得機場塔台不得不讓他起飛。這個人,就像美國人最崇拜的英雄:「他只負責定規矩,從來不需要遵從(
He makes rules but follows none)。」這樣的人,簡直就是美國人心目中的宮本武藏。而在這個萬事以美國為尊的台灣社會裡,這樣的人簡直就是傳奇英雄,每個人心目中的偶像。於是,許多年輕人提起他們的「理想」時,他們說的就是這種「永遠把別人踩在腳底下」的人。他們所謂的愛情,指的是每個異性都愛她
╱他,但是她╱他卻很可能不愛任何人。他們所謂的「自我肯定」,其實一半是自衛的姿態,一半是把別人踩在腳底下的慾望。他們所謂的「理想」,其實在中文字典裡原本應該是叫做「野心」。這是一個沒有能力分辨什麼叫鄙野、粗暴,什麼叫崇高、熱情的時代!
當然,人是有護衛他的尊嚴的需要。但是,我們需要多少的財富、頭銜與地位,才能達到自衛的需要?而這些財富、頭銜與地位,又值得我們為它付出多大的代價呢?
參、金錢只能換來虛假的情意,而換不來真心的接納與善意
托爾斯泰晚年寫了一部很薄、也很感人的小說:【伊凡
‧伊列區之死】,探討一個問題:「人一生中真正值得去追求的究竟是些什麼?」伊凡
‧伊列區是個高等法院檢察長,有一個人人羨慕的漂亮太太,交往的都是彼得堡的上流階級和貴族。他從小聰明伶俐,善於察言觀色,也善於應對逢迎。因為出身貧苦,所以從小就力爭上游,立志要出人頭地。他聰明又用功,很順利地拿到人人稱羨的大學文憑。進入法院以後,他比別人更用心辦案,也擅長交際,所以就比同事更快地獲得各種升遷的機會。在人生最高峰的中年時,他和美麗的太太搬進了彼得堡寬敞的豪宅裡,開始用心佈置這個家。就在掛窗簾的時候,他從高高的梯子上摔下來,從此臥病不起。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有很多時間去看他身週的人,以及他這一生真正所擁有的。雖然他很用心佈置這個房子,極力想要擺脫中產階級的品味,但是從傢俱到窗簾,沒有一樣東西和他相同社會階級的人有任何的不同。就像他的一生,雖然他一直都不甘心當平凡人,但是卻也從來不曾追求過任何和別人不一樣的東西。因為,他從來都不曾知道自己在追求的是什麼,也從來也不曾認真問過自己到底要的是什麼!整個一生,他只是活在別人的期許和羨慕之中。所有他曾追求過的東西,都只是因為別人認為那些東西很體面,值得稱許或羨慕,而沒有一樣是他自己要的。就像他的婚姻,不是因為兩人相愛,而是因為大家都認為他們兩人條件相當,未來將是非常體面的一對。
臥病以後,他那愛慕虛榮的的太太和女兒從來不曾真正關心過他。其實,他也從來不曾關心過別人。醫生不在乎他的疼痛與憂慮,不把他當作一個有感覺有思想的人,只是機械化地用專業角度在處理他的身體。這就像他在法院一貫的風格,他只想從專業角度把所有的案件冷漠而優雅地處理掉,冷漠到近乎無情與殘酷。即使發現當事人有冤屈或不得已的苦衷,他還是硬著鐵石心腸依法辦事。他的同事沒有人同情他,反而整天在打聽他的遺缺可以帶給哪些人升遷的機會,就如同他以往在類似場合下會有的一貫作風。把他和家人聯結在一起的力量不是愛情與親情,而是虛榮心和一家人的面子;把他和同事連結在一起的,不是同事的情誼或關懷,而是社交的利益和人脈網絡的經營。沒有人是真心地活著,大家都只是活在別人的期許和羨慕裡!
當他看透了這一切,突然發現他從來不曾有過真心的喜悅和眼淚,不曾為自己的心願而生活、奮鬥,他的一生根本都是虛假的、空洞的、不值得的。他很想從頭來過,嘗試過一種更貼心、更真實的人生。但是,他已經是絕症的末期,沒有第二次的機會了!
我問學生,妳願意花多少時間去準備妳的婚禮?很多人都願意花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去籌備。那麼,妳是否曾經花一整天的時間去想想:「什麼是妳這一生中最想擁有、最珍貴的東西?」不曾有過!太忙了,國中開始忙聯考,聯考後還有聯考,大學畢業後還有研究所,研究所畢業後要進園區。進了園區更忙,忙得有家歸不得,有些人連想生小孩都找不到時間。
「那麼,你會不會是第二個伊凡
‧伊列區,臨死的時候才對一生後悔?」「不會吧!想辦法賺錢解決現實的問題比較實際,沒有必要花時間去想『人生觀』這種無意義的問題!」真的嗎?
大部分的人從一懂事開始就活在怕被別人比下去的恐懼當中,所以終其一生,他們只有在現實的恐嚇下拼命地力爭上游,追求財富與權勢,作為武裝自己和踐踏別人的工具,卻從來沒有機會停下腳步來好好地想一想:這樣子做,真的會解決他們的問題嗎?
可是,假如你會怕鬼,你總覺得鬼在你的身後。你愈是跑得快,愈是覺得背後有什麼東西在追你。真的要解決這個恐懼,唯一的辦法是停下腳步來,勇敢地往後面看清楚。只有當你敢往後面去看鬼的真相時,鬼才會消失掉。一味地在它的恐嚇下拼命地往前跑,累死了也解決不了問題。面對現實的壓力,道理也是一樣的。只有當我們看透了現實能給我們,以及不能給我們的是什麼之後,我們才有可能坦然地面對現實。
假如我們所以追求現實,為的是自我的肯定和別人的善意、接納,這一定要用名利權位才能達成嗎?還是說我們可以有更簡潔、更有效的方式來肯定自我,並且獲得別人更真心的善意與接納?
讓我們再來做一個實驗:請你就認識的熟人中,選出五個你認為最值得尊敬的人,和五個你最討厭的人,把他們的名字寫在紙上。然後你仔細分析看看,你認為最值得尊敬的人當中,有幾個剛好是學歷最高、或者最富有、或者最有權勢的?除此之外,你也仔細查查看,最讓你受不了的人中,有幾個剛好是學歷最高、或者最富有、或者最有權勢的?很多人都會發現:在名、利、權、位的追逐上愈成功的人,往往也是最討人嫌的人!那麼,這個社會為什麼普遍鼓勵我們去追逐名利與權位?因為這些東西對陌生人很有效!
譬如,妳到戶政事務所去辦文件,承辦人對前面幾位都大小聲,亂發脾氣。輪到妳的時候,他看到妳光鮮亮麗的衣著和妳先生的博士頭銜,態度突然柔和謙卑起來,這時候會讓妳覺得衣飾和頭銜很好用。但是,這些表面上的榮耀與光彩,只對陌生人有用。對於那些和我們朝夕相處的人而言,名利與權位很難影響到他們對我們的善意與肯定。譬如說,你最要好的朋友或許會在你獲得博士學位時為你高興一下下,但是沒多久你和他的關係又回復到以往的狀態。反過來說,假如有人因為你新獲得的名利與權位而急著和你結交,這種虛情假意的朋友還不如不要!
絕大部分的人都和伊凡
‧伊列區一樣,花費一生的精力去追求表面上的榮耀,雖然這會換來許多陌生人的羨慕與激賞,卻換不來身邊人真心的善意與對待。一輩子只為了一群不相干的路人而活著,值得嗎?很多全球著名的藝人都有酗酒、吸毒的麻煩,就因為舞台上的風光掩飾不住私生活中的空洞與虛幻。我沒有辦法許諾你一生當中所遭遇到的人都接納你、肯定你、對你懷著善意。但是,如果要做到「你常接觸到的人大多數都接納你、肯定你、對你懷著善意」,這並不會很難,而且它和你所擁有的權勢、名利、地位幾乎毫不相干。其實你要做的,只不過是對別人時時懷著善意。
金錢換不來人的善意,只有善意可以換來善意。假如你希望熟人對你有善意,最重要的是你要有能力對別人懷著善意。終身在印度救濟貧民的泰瑞莎修女,她在全球所獲得的肯定、尊敬與善意,遠遠超過比爾蓋茲和英國女皇。
假如你是一個對生命的真諦有深刻體認的人,而且對別人懷著善意,那麼所有認識你的人都會尊敬你、接納你,並且對你懷著善意。當然,大部分的陌生人還是看不到你對生命的體認,因而只能從外表的判斷對你漠視、輕蔑,甚至羞辱你。但是,假如你真的對生命的真諦有深刻體認了,你還會在意別人只憑外表所做出的輕率判斷嗎?
所以,我們所以需要外在的現實武裝來保護自己,真正的原因是:我們想用它來遮掩我們內在的貧乏(包括智性的與情感的)。但是,一個內在貧乏的人,不管他在外表尚有多麼足以誇耀的權勢、名利與地位,他自己會知道自己的貧乏,他的親人會知道,而他身週的朋友也都會知道。我們可以愚弄馬路上的陌生人,卻愚弄不了自己,以及身週朝夕相處的人。因此,想要靠權勢、名利與地位去換得身週熟人的肯定與尊敬,還不如努力去累積自己的人生智慧和對人的善意。
伊凡
‧伊列區一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沒有警覺到:掙取權勢、名利與地位的過程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心力,而累積人生智慧和善意的過程也需要耗費大量的時間和心力,因此,贏得權勢、名利與地位的過程必然犧牲了我們可以用來累積人生智慧和善意的資源。結果,一個人在權勢、名利與地位的追逐上愈成功,往往他在人生智慧和善意的累積上愈貧乏。一個外表亮麗而內在貧乏的人,註定只能吸引陌生人的羨慕,而無法贏得身週人的真心肯定與善意。所謂「贏得全世界而失去了自己」,正是伊凡
‧伊列區的寫照。但是,它卻也正是整個社會盲目地在追求的人生目標。當你仔細看清楚這個真相的時候,會不會一身冷汗?肆、沒有了憧憬與熱情,生命還有什麼味道?
人活著,假如生命裡早已不再有任何的感動、嚮往與憧憬,而只剩下虛榮和財富,以及為了把別人踩在腳底下而終日無歇地苦勞與鉤心鬥角,這樣的人生,究竟是什麼樣的滋味?這樣的人,和行尸走肉有什麼差別?
但是,大部分的人都只是盲目地想延長壽命,而很少去注意活著的品質。所以,即使看透了「現實的成就換不來別人真心的接納與善意」,很多人還是捨不掉對財富的盲目追逐。因為,財富可以用來保障未來的生活與醫療品質,還可以用來延長壽命。
居安思危的風險管理其實是值得提倡的,但卻沒有必要讓它變成一種毫無節制的誇張性恐慌。假如只是要保障家人在自己意外之後可以有最起碼的生活能力,消費性保險的保費是一個有限的財力負擔,並不需要為了它而終日追逐無窮無盡的財富。但是,大部分人真正擔心的卻是:假如罹患絕症,而沒有足夠的財富接受長期耗費鉅資的醫療,怎麼辦?
大陸有個叫馬橋的偏遠小鎮,在那裡年輕人叫做「貴生」,上了五十歲的人叫做「賤生」。年輕時活得健康、有憧憬、有熱情、有活力,生命是可貴的,所以叫「貴生」;上了五十歲,齒危髮禿,吃不得、動不得、渾身是病,死拖活賴地活著其實也不是什麼特別值得高興的事,所以叫「賤生」。所以,活不活得好不好,其實遠比活多久還重要。
一位六十多歲的醫師發現自己有癌症,考慮良久之後,決定不就醫,而把一部份財產捐給慈善機構後就去旅行了。醫界朋友說他不肯和癌症抵抗是為病人立下一個錯誤的範例,他回答:假如我決心和癌症對抗,可能要花好幾年的時間臥在病床上,即使治好也是身體虛弱,不能再好好利用我的殘年。但是假如我不浪費時間在病床上,就可以利用這三五年,好好去做我一直期待著要做的事。何況,與其拿龐大的財富去醫治一個原本就已自然地衰老的身體,還遠不如把這錢給非洲那些貧困而健康的兒童,讓他們有機會好好地度過一生!
大部分人都只是未經深思地企圖延長肉體的生命,卻從來不曾思索過:要怎麼活才是值得?從釋迦牟尼的角度看,除非人活著是為了一些憧憬與嚮往,否則無趣地活著而時時必須忍受生老病死的各種苦,實在沒什麼道理。
人所以能熱切而充滿活力地生活著,是因為他對人生還懷有著期待與盼望,因為他還有理想與熱情;而生活之所以困乏而無趣,則是因為我們已經喪失掉對人生的好奇以及對未來的憧憬。假如一個人早已喪失掉生命裡所有的感動、熱情、嚮往與憧憬,就算給他全部的現實,他還有可能靠著空洞的軀殼去活出有滋味的人生嗎?
偏偏,很多人都發現:現在賺的錢遠比小時候所能想像的多了幾十倍,卻比小時候所能想像的還更不快樂!
回想起小時候,每天一張開眼就急切地翻身下床,興奮地往外面跑,對這個世界充滿著好奇與盼望,對人生充滿著嚮往與期待。但是,長大後有錢了,自己可以作主了,卻反而失去了對人生的憧憬與期待。人生,好像就意味著無盡的苦勞,以及永遠不會終止的輸贏和野心!即使偶而和朋友嬉鬧、聚餐、逛街、乃至於
party,那種歡樂不管多興奮、刺激,都好像氣球裡的空氣,過一夜就消散得無影無蹤。每次狂歡之後,最難忍受的是隨之而來的悵惘與失落感。長大以後的快樂好像都很不實在,很少能留在記憶裡。面對這種現象,很多人都會不假思索地說:「長大了就要面對現實呀,只有長不大的人才會甩不掉小時候的天真!」言下之意,現實雖然是一種無奈,卻是人活著所不得不認真面對的。假如活著真的就是一種無奈,死活又有什麼好掛慮的?人又何必為了不可測的未來而整天辛辛苦苦地鑽營財富?顯然,活多久根本不是重要的問題,重要的是活得起不起勁!
很少人能體認到:其實,人活著,最重要的不是現實上的成就,而是保持心中的憧憬、嚮往與喜悅。假如我們能像小孩子一樣隨時保持著對這世界的好奇、憧憬與嚮往,我們的心就會隨時保持著喜悅。在那種心情下,現實的一切都很難對我們造成困擾。反之,當我們對人生的熱情、理想、憧憬與嚮往愈淡薄的時候,現實對我們的糾葛就愈深。所以,與其說人是因為現實的存在而喪失了理想,不如說人是因為喪失了理想所以才會掉入現實的漩渦。
那麼,人的熱情與理想怎麼會消失呢?
很多人都不知道理想與熱情是需要細心栽培、灌溉、維護、修補的。甚至於理想與熱情是需要我們花費很大的心力去創造、經營的。
小孩子所以能夠隨時保持著對這世界的好奇、憧憬與嚮往,確實是因為他們未經世事,因此對他們而言,天底下沒有哪一件事情是不可能的。我問一個幼稚園的小朋友:「假如我給你一千塊錢,你要拿它做什麼?」他說:「給我媽媽買一座城堡。」對他們而言,明天就是一切的可能性。不管是什麼事情,如果今天做不到,那麼只要等他長大,他就會做得到。
但是,對大人而言,所有今天不可能的,明天將更加地不可能。隨著年紀愈大,我們愈清楚地知道現實的侷限性。尤其是四十歲的人,所有能得到的他都已經得到了,所有還未得到的他都已經嘗試過了,現在不可能的都永遠不再有可能了。於是,生命成為一灘死水,困窘而促狹地被擠壓在一個小小的角落裡,怎麼樣子都活不開來。
不過,也不是所有的成年人都這樣。有些人機緣好,在童真的熱情消失之前,他們就已經利用年少時的熱情發展出新的憧憬與盼望,把它給寄託在文學、藝術或者對於大自然的關愛當中。隨著年齡漸長,他們的情感持續獲得更寬廣多樣的滋潤,從戲劇、舞蹈、音樂、文學、電影、哲學與宗教作品中,他們一再經歷心靈被激勵、提昇、陶醉的感動。在這個綿延數千年的歷史人文精神裡頭,他們感受到生命內在的活力與無限開展的可能性;在前人的引導下,他們見證著人類精神世界的波瀾壯闊與甘苦酸甜。對這樣的人而言,活著就是一種可能!對他們而言,人的熱情有生滅、有消長、有困頓與豐盈,卻不會了無生機。因為,通過戲劇、舞蹈、音樂、文學、電影、哲學與宗教作品的傳承,我們隨時有機會去親近過去四千年來人類最極致而精粹的生命經驗,以及最璀璨動人的時刻。
當我們感受到自己的情感愈來愈細膩深刻,思想愈來愈開闊透徹時,我們也見證著自己內在生命的生機與開展。活在這樣一種持續的開展之中,我們才能夠有信心地說:活著,就是一種可能。也因此,我們才能夠信心滿滿地對人生懷著憧憬與熱情。活在這樣的情境裡,我們不需要別人羨慕的眼光就能夠自我肯定,被陌生人鄙視時也能坦然地面對自己。這樣的自我肯定,遠比通過財富或名利更來得踏實。這樣地活,才真正活得有滋味。只有體會過這種生命的滋味的人,才能真心信服聖經裡的許諾:
「不要為生命憂慮吃什麼,為身體憂慮穿什麼;因為生命勝於飲食,身體勝於衣裳。你想想烏鴉,牠也不種也不收,又沒有倉又沒有庫,上帝尚且養活牠。你們比飛鳥是何等地貴重呢!你們哪一個能用思慮使壽數多加一刻呢?這是最小的事,你們尚且做不到。為什麼還憂慮其餘的事呢?你想百合花怎麼長起來;它也不勞苦,也不紡線。然而我告訴你們,就是所羅門極榮華的時候,他所穿戴的,還不如這朵花呢!你們這些小信的人哪,野地裡的草今天還在,明天就丟到爐裡,上帝還給它這樣的妝飾,何況你們呢!」
── 路加福音12:22結語
現實,是人活著不可逃脫的必要條件。但是,真正的現實,不過是足衣足食而已。人會把現實誇大到那麼令人惶恐的程度,其實是因為他已經喪失了對生命的熱情、憧憬與嚮往,卻又不甘願讓生命歸於徒然而一無所有的虛空。但是,財富換不來真誠的善意與接納,也阻擋不住生命中空虛的吶喊。其實,一旦能做到衣食無缺之後,人真正的需要是熱情、理想、憧憬與嚮往,而不是現實。
但是,離開童年之後,人的熱情、理想、憧憬與嚮往是需要花心力去培養、經營與創造的。可悲的是,人經常花了太多的時間在經營他的現實,以致讓他的熱情、理想、憧憬與嚮往一一消耗殆盡,只剩下空洞的靈魂,在陌生人的羨慕中,困窘地而孤單地反覆著沒有滋味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