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年09月26日──散文欣賞
胡淑雯〈界線〉ㄧ文被評審南方朔讚為細節之美,細節的描寫卻是高中生寫作的罩門,往往三言兩語就敘述完畢,沒有詳細的描寫很難生動,本文值得細讀觀察之。其主題貧富界線,亦可玩味思索,並與自己的生活經驗印證。楊孟珠〈阿媽家在美村路上〉細膩委婉低唱著回美村路阿嬤家的生命故事,頗動人。
徐茂瑋誌 100.09.26.
胡淑雯
1.界線 (20041005)它不容我扔棄,除非我記得。於是我敘述,為了記憶。
小學那幾年,我把嘴巴閉起來,頹頹荒老著。深怕一開口就感覺舌尖……我的家在城市邊緣,公車底站,一家銹痕斑斑的小雜貨店,在便利超商的擠迫下節節敗退,東西難得新鮮。
候車站旁有個博愛院,磚牆內收容了無家的老兵廢人,鐵門裡管束著逃家的犯罪少女。下車那站叫作名人巷,巷內的私立小學門口,泊著一輛輛名貴轎車,鑽出一個個乾淨的小孩。漂亮、完整,什麼都有,連鉛筆盒都有十道門。他們是我的同學。
自城市的直腸離開,來到心臟。
入學第一天,我是全班第一個舉手發言的人。
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以「老斯」始,以「放尿」終。
多年後我才發現,這事發生在幼稚園而不在小學。
當真在那裡發生。
原來「過去」跟未來一樣,充滿可塑性。記憶與想像同樣背對現實,面向渴望,渴望平反,我的童年。
他們一問再問:你家是做什麼的?
說起我爸……,似乎非得先說這些,才能為他的人生鋪上底色。還在讀小學呢,就穿著丁字褲下地挖煤,等待洪一峰的歌聲灌入暗無天日的坑底,帶來午餐的歡呼。儘管歌聲再悲再苦,於礦工都是快樂的,象徵陽光、飽食與休憩。
,她在家長會後跟著去逛校園周邊的精品店,最好奇的是:這樣的衣服一件要多少錢?然而她不准自己開口問,以免被人看不起。但店員並不招呼她。她的新鞋閃耀著廉價的光芒,將腳踝上繃緊的不安照得明明白白。我媽為家長會慎重穿上的新衣新鞋,令故作輕鬆顯得格外辛苦。
我那知情的導師,怕我辜負了學費似的,檢查我的言行、步態與吃相,像在檢查一隻擅闖天鵝水域的、越界的小鴨。「不准說尿尿,要說上洗手間。衛生紙收進口袋,別捏在手心,否則一眼就看穿你的教養。」
另一個公民老師:「你爸載一趟客人能賺幾塊?你媽賣一瓶醬油能賺幾塊?」她將我的成績單摔在地上,「你考的這是什麼分數」!
鴨子,鴨子,為何你還是鴨子!
強風也窒息了語言。
撒謊成性,即連生活本身,也化作一團悶悶發臭的謊。
爸爸堅持載我上學,我就在離校一個街區之外下車。因為,我說,這是導師規定的功課:觀察學校附近的路樹,撿拾五種不同的落葉。
同學說他父母不准他坐計程車,「又髒又危險」。我沒有說話。
他們不說話、不現身、不在場。繳完學費就撤退、離場。
當我在同學的派對上,驚奇地嚼下一片進口生肉,我爸或許正把計程車停在陸橋下,扒著冷掉的便當。
到了飯店,會先遇見我叔叔那種人,他也是個泊車員。誤闖廚房,或許會撞見大姨,她做過洗碗工。
打扮得漂漂亮亮。
像別人家的孩子,跟灰撲撲的店家說再見。
爸爸,再見。
我穿過鐵道,跨過界線,自邊緣進入中心。
我記得那虛榮滿滿的一天,受邀去班長家。他英語流利、喝一種有果香的礦泉水,當眾遮住我的眼睛,把我領到一截架起的高台上,對我朗誦詩歌。其他男生陸續加入,讚美我,讚美著我所不是的一個女孩。蜜蜂傾巢而出的嗡嗡聲麻醉著我,像是念咒,要我背向自己的歷史,離開自己,成為自己不是的那個人。
那即將失足墜落的恐慌,既是關於肉體的,也彷彿是道德的。
──我暗中呼叫不在場的人,任何一個不在場的人,將我帶走,帶離這虛矯、鋪張、華麗的陳腐、與早熟的名利心。
,來自我世界的那些人,彷彿剛從地上爬起來似的,收拾餐盤,陳列點心。其中一個像是看懂了什麼,伸手拍拍我。那手掌粗糙的質感,恍如雜貨店捆綁貨物的繩索,從世界另一頭盪過來,讓我抓著保持平衡,保護我免於墜落。
他們之接納我,不是出於一種抹除界線的意圖,而是另一種──是的,這條線會開一道縫,讓幾個人過來,或許也會向另一邊位移幾寸,圈入更多的人。然而界線兩邊,人的移動方向,卻是不可逆的。總是這邊的去叩門,祈求那邊的人開門。那邊的人並不覺得有需要跨過界線,來這邊學點什麼、交交朋友、受一點驚嚇、或大吵一架。
就像那虛榮滿滿的一天,我爸心血來潮跑來接我,我臉色難看得像是作弊被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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界線那邊的語言──是啊,他成功了不是嗎?他的女兒終於跨入那個,鄙視他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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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我又在這故事裡撒了謊,忍不住虛構的衝動,以成就一個小孩對現實的報復。一種屬於夢、屬於小說的正義感。
且讓我炫耀我爸……然而抹除界線並不是──當我這麼說的時候,無須故作驕傲。
我爸低學歷、欠優雅、靠艱苦笨拙的方法、以零錢碎鈔養家這回事,毫無卑下可言。 #
細節之美南方朔有的文章看理路、有的文章看文采,而有的則看細節。以細節取勝的文章,靠的是對經驗的體悟,體悟愈深者,愈能在關鍵的細節處提綱挈領,呈現出整體,並產生動人的力量。
本文寫游移在這道界線兩側的心靈過程。它未將敘述概念化,而是精準的掌握住細節。從上學第一天「一臉下錯車站的表情」開始,即碰觸到了這道界線。它以語言、眼神、物質、動作、自身的被扭曲等許多細節來講述被傷害以及傷害的故事。尤其是文末寫到父親開著計程車去接女兒那一幕,雖然淺淺幾筆,但卻張力自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