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書樂〉          徐茂瑋

十七歲生日的慶生會中,收到學校寄來生日禮物──退學通知單。
待家父下班回來,只說:「好漢做事好漢當。」沒有當年我那些好漢同學東窗事發後的共同遭遇──臭罵及毒打,然後翹家一、兩天,又被找回來。慚愧之餘,整個過年都在讀書準備轉學考,因此僥倖考上中部一所名高中。

開學後,獨自負笈離開臺北,展開了一年半的「留學生涯」。離開溫暖的家,思親之外,學會了反省。反省這一年多來,雖遭退學,其實我並不是真壞,只是年輕氣盛,好動貪玩不知節制,才會目無校規及師長。如果當時有擅於指導學生的老師引導我,我當不致於如此頑劣吧!另一方面,從小便喜歡文學,於是心裡漸漸萌生念中文系,將來擔任高中國文老師的理想。

當生命的目標明確,又已歷經過輕狂的年少,於是收拾桀驁不馴的野性,飆起課業,很辛苦地考上國立大學的哲學系,準備轉中文系。誤入哲學卻迷上哲學,從此悠遊中文、哲學兩個系。哲學領域中的百家爭鳴,教了我尊重不同的思想,更讓我體會到包容異己的不易。
服完兵役,如願的接到靜修女中的聘書,一晃眼,我教了二十年!
起初,任教於補校商業科,學生年齡參差不齊,從十六歲到三十幾歲都有。有位「老學生」在週記上寫:「希望往後我們『姊弟』可以非常融洽。」批寫評語時,我當然避談這一點。然而「老學生」們不論成績好壞,都有一特點──很用功,是班上的支柱,所以,我喜歡班上的「老學生」越多越好。

當年補校的「老學生」背後都有一段辛酸史(其實許多「年輕學生」亦然),多是自幼家境清寒或父母不准女兒念書,熬了好多年,甚至是背著父母偷偷地來念書。求學對大多數學子而言是天經地義的事,而補校的不少學生卻是夢寐多年才求得的緣呀!至今,我看到家庭經濟無虞,卻不知上進的學生,總教我恨得牙癢癢的。

補校生大多半工半讀,且多經濟拮据,要付房租、生活費,要寄錢回家,還得存下學期的學費,搞不好上次交學費欠的債尚未還清呢!甚者,鄉下的父母還罵:「以前不念書還好,現在讀書了只拿這麼點錢回來!讀書幹什麼?」許多同學常是一塊麵包充晚餐,老師若主動借錢給她們或表示濟助之意,多是碰軟釘子。所以,我的「獨裁班規」中一定禁止同學濫用班費中的任何一塊錢,同學的慶生、慶祝活動也只准同學花「小錢」請客,因為只要有一位同學為了五十、一百而餓好幾餐,為了請不起同學而黯然神傷,你忍心嗎?我的課堂上還有一條「私規」──准許同學吃晚餐,因為工讀生常因晚下班或塞車,來不及吃晚餐,下課時間又短,要等到十點放學才能解決民生問題,三年下來胃腸少有不出毛病的。如今,我在日間部教書還是保持此項「私德」,我總不忍禁止學生吃、喝、拉、撒──畢竟有時是迫切的需要。至於「睡」──我就溫柔叫醒,遇到叫不醒的「睡美人」時,只要我一騎上白馬,大概都會驚醒了。

因為我的求學路上「前科累累」,所以,從不以成績、操行來評斷學生的價值。從第一名到最後一名的學生都是我的寶,乖的、鬧事的都是可愛的。學生犯再大的錯,我都記得當年家父對我的寬容,我怎會不原諒學生呢?當然該有的處罰不可少。在學時受罰、記過最多的學生,畢業後卻常是最勤於回校探望的學生,有位曾經「狂飆」的學生畢業多年後,還說:「我跟媽媽說:『還好當年有徐老師帶我。』」這麼一句輕描淡寫,當可溫暖我一輩子了!

教學的路上當然不全是一帆風順的,也有教人心碎傷痛的。

十八歲的淑惠在最美的年華得了直腸癌,只因家境清寒養成吃苦的習性,隱忍著病痛不以為意,待發現時,剩下的時日已不多了。二年級下學期休學開刀,九月就急於復學,重讀二年級上學期,她自知病情卻堅持說:「我要再多讀一點!」第二次月考前已感覺不適,硬撐著考完試,第二天到校規規矩矩地辦好病假手續,才又入院,從此再沒回到她喜愛的學校了。

十六歲的阿珠來自鄉下,與同父異母的姐姐住在臺北。阿珠長得清秀,成績不差,平時也守規矩。半年後,先是逃學,然後其他問題逐一浮上臺面。原來,父親年紀較老,都是嚴厲的打罵式的教育,母親則是無原則的袒護,國中時就有一大堆問題。我感覺阿珠對我蠻尊敬,也願意接受我的輔導,阿珠在校內與一般同學一樣正常,可是離開了學校,外界的誘惑與拉力總超過我的努力。三年中,用盡心力輔導,一再告誡她,什麼事不可做,不然接下去要發生什麼事。阿珠卻是一步一步的沉淪下去,彷彿就在我眼前發生。畢業後,阿珠隔段時間會來看我,但總帶著其他同學一起來──以免我詢問她「敏感」的問題。終於,有一天阿珠的姐姐打電話告訴我,阿珠喝巴拉松自殺身亡,我又由同學知道阿珠死前已淪落風塵。

所幸,不如意的事少,甜美的師生緣多,我的教書生涯樂比苦多太多了。每教到《孟子》的「得天下英才而教之,三樂也!」我總告訴學生:「如果大家都去教英才,那麼你、我這樣的庸才誰來教呢?」其實只要用心於教育事業,天天都樂呀!

近幾年,我由夜補校轉到本校的日間部。每天早上六點半到校,在大樹下,獨自面對千坪的操場,以朝陽、鳥鳴、微風為伴,練半小時的太極拳,吐納勻稱,通體舒暢,回到辦公室,開始充實的一天。                  

中華民國八十九年三月九日載於中央日報青春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