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聖門而靡救:孔子誨子路不倦與子路之死
徐茂瑋
麗山高中國文教師生命教育教師
關鍵詞:孔子、誨人不倦、子路、子路之死
摘要
孔子是中國平民教育開山鼻祖,又「以詩書禮樂教,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史記•孔子世家》)故被後世尊為「至聖先師、萬世師表」。孔子說自己「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我哉?」(述而)及「為之不厭,誨人不倦」(述而),細讀《論語》通篇,孔子的「誨人不倦」堪為萬世之師表,尤其欣賞孔子對子路的教化,再探究子路在衛國慷慨赴難,歎惋之餘提筆撰寫此文。本文探究兩主題:一、孔子對子路之教化;二、子路之死合不合「義」。
《論語》多為孔門師生的對話,孔子諄諄教誨,循循善誘,一往一復,如沐春風,整部《論語》在在皆是孔子「誨人不倦」的實錄。我們閱讀時受其薰染,亦如親炙,為人師者宜學習孔子循序漸進地「博我以文,約我以禮」(子罕),耐心教誨而不倦怠。
孔子與眾多弟子的互動中,最令我動容的是孔子與子路。
《論語》中記載到子路的共四十一則,被孔子「教訓」的約有十則,子路「質疑」孔子的約有五則[1]。《論語》寫到子路的篇章最多、捱訓也最多,只有他屢屢頂撞老師,無怪乎孔子說「由也喭」(先進)。以現代來說,子路會不會被歸為「行為偏差」的學生?也是老師們頭疼的「問題學生」?孔子依然「誨之不倦」。
子路的出場,立即創造小高潮,「仲由字子路,卞人也。少孔子九歲。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冠雄雞,佩豭豚,陵暴孔子。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子路後儒服委質,因門人請為弟子。」《史記.仲尼弟子列傳》記載子路性鄙,好勇力,且奇裝異服,居然「陵暴」孔子,但是下一句隨即轉折,孔子設禮稍誘子路,就收服他,接著開展三、四十年的師生情分。師生的初見面,充滿戲劇張力,亦符合《論語》中子路的形象。
壹、子路升堂入室
子路名列孔門十傑的政事科,孔子也說「由也果,於從政乎何有?」(雍也),以及「由也,千乘之國,可使治其賦也。」(公冶長),與孔子言志,子路自信地說:「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先進),再者,子路為季氏宰時,協助孔子墮三都[2],從這些資料我們可以確知子路的政事與軍事才華。此外,子路的人格是信實、勇於遷善,「子路無宿諾」(顏淵)、「子路有聞,未之能行,唯恐有聞。」(公冶長)並且又重義、無慾,子路曰:「願車、馬、衣、輕裘,與朋友共,敝之而無憾。」(公冶長),孔子讚美他:「衣敝縕袍,與衣狐貉者立,而不恥者,其由也與!『不忮不求,何用不臧?』」(子罕)子路的美才善德堪為孔門典範[3],故錢賓四曰:「子路於孔門中年最長,孔子亦屢稱之,又為同學所畏重。雖孔子於子路亦時有貶責,要之升堂入室,為定論也。」[4]錢賓四「升堂入室」之定論,可謂中肯。
貳、孔子誨子路不倦
「子路性鄙,好勇力,志伉直」是他入孔門前的特質,這特質是優勢,子路死後,孔子曰:「自吾得由,惡言不聞於耳。」[5]即為武勇、正直無畏的展現,故能護著孔子沒人敢當面口出惡言。然「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公冶長)優勢卻也是子路的致命傷。
孔子看到「子路,行行如也」,憂心忡忡地說:「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先進)《論語》的記載中孔子一再教導子路,收斂他的「性鄙,好勇力,志伉直」。有回子路自信地問:「子行三軍,則誰與?」沒料到老師藉機教訓:「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述而) 「暴虎馮河,死而無悔」,直指子路的「死穴」,老師亦開了藥方:「臨事而懼,好謀而成」,對症下藥,直攻病根,可惜子路本性難移。再者,「好勇過我,無所取材」(公冶長)、「由也兼人,故退之」(先進),皆是針對有勇無謀的缺點,只是力道較輕。
另有一處,因子路之材教之,「居!吾語女。好仁不好學,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學,其蔽也蕩;好信不好學,其蔽也賊;好直不好學,其蔽也絞;好勇不好學,其蔽也亂;好剛不好學,其蔽也狂。」(陽貨)仁、知、信、直、勇、剛此六美德是儒家正向價值,尤其「仁」是孔子不輕易許人的,實踐此六美德依然有蔽,補救之道是「好學」。何以孔子要子路「居!吾語女」?「信、直、勇、剛」又正是子路的特質,故推測孔子應是要子路學以明其理,力救子路暴虎馮河之習氣。
其餘,「是故惡夫佞者」(先進)、「野哉,由也」(子路)、「為國以禮,其言不讓,是故哂之」(先進)、「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 (子罕) 、「是道也,何足以臧?」(子罕)這些在在都看到孔子,不厭其煩,從正面、從旁側,諄諄告誡,循循善誘子路[6]。
參、子路不辟其難,合於「義」嗎?
然而,孔子的擔憂終究發生了。衛國蒯聵與其子輒爭位,子路將入城護孔悝,《左傳•哀公十五年》記載:「子羔曰:『弗及,不踐其難!』季子曰:『食焉,不辟其難。』子羔遂出子路入。及門,公孫敢門焉,曰:『無入為也。』季子曰:『是公孫也,求利焉,而逃其難。由不然,利其祿,必救其患。』」[7]
子路以「食焉,不辟其難」、「利其祿,必救其患」為理由,「不辟其難」。
孔子曾經因子路之問,曰:「君子義以為上。君子有勇而無義為亂,小人有勇而無義為盜。」(陽貨)勇是美德,然過猶不及,尹焞以為孔子以此救子路之失[8]。孔子教子路要用「義」揆度、節制勇,孔子也說過:「無適也,無莫也,義之與比」(里仁)、「君子義以為質」(衛靈公)、「君子喻於義」(里仁)、「見利思義」(憲問)等,可知「義」是好判準。子路死於衛政爭,是否合義?後人評論不一,僅以下列幾者探討之。
一、子路可以無死
子路與子貢都曾問孔子,桓公殺公子糾,管仲不死,是否不仁?孔子分別以「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微管仲,吾其被髮左衽矣」二事功稱讚管仲,孔子不但不責罪管仲不為公子糾死,還批評召忽「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憲問)孔子雖未正面回答管仲不死宜不宜,但豈不意謂「不死可也」?子羔出城「不踐其難」,亦未見孔子責怪之。
所以,吾人推測,若子路不死於護孔悝,孔子應不會指責子路不義。再者,孟子曰:「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離婁下)《集註》引林氏曰:「子路之死於衛,是傷勇也。」子路應「可以無死」,何況子路死後,「孔悝立莊公(蒯聵)」(《左傳•哀公十五年》),相對子路的死豈不諷刺?
二、子路食輒之食為非義也
子路事出公輒時,問孔子「衛君待子而為政,子將奚先?」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於其言,無所苟而已矣!」(子路)因為出公輒據國以拒父蒯聵,即名不正,孔子詳細教導之,子路終未曉,《集註》引胡氏曰:「故事輒不去,卒死其難。徒知食焉,不避其難之為義,而不知食輒之食為非義也。」王船山亦云:「且如子路死於孔悝,他死上也分明不錯,而其陷於不義者,則在仕輒之日,即此是未知生而欲知死之一大病。」[9]胡氏與王船山皆以為「不避其難之為義」,但「名不正,則言不順」,「仕輒」使子路陷於不義。
三、子路之死合義
蔡仁厚以心安為判準,子路踐難方能心安,故子路之死合於義。蔡仁厚說:「子路以為食人(孔悝)之祿,便應死人之事,而子羔則認為衛君父子爭國,自己既不與聞衛國之大政,何必踐難?其實二人的行為都是合義的。『義者,人心之制裁。』義不義,雖然有其事理上之準衡,但人在行義之當時,是必然要斷之於自己之心的;心安即是義不安便是不義。因為義不是一個乾冷的理,它是一個人的生命行為真實表現。」[10]
四、遊聖門而靡救
最令人惋惜的是如班固云:「遊聖門而靡救兮,雖覆醢其何補?[11]」在聖人之門卻未能補救缺失,孔子屢次教導之,尤其「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述而)之訓示,最為精警,我於教學中必定一再以此警示學生,處事要謹慎,有勇更得有謀。人的習性難移,孔子如此不厭其煩,才德高如子路,卻讓孔子未竟其功,我等應深以為戒。
孔子誨人不倦之態度,的確是為人師者該學習的。然而看到孔子如此疼惜子路,處處教誨他,卻也不能免他於不得其死,不禁為之三嘆!
總而言之,誨人不倦是老師該具備的特質,但是我們也常聽到老師由於教學效果不如預期而沮喪,甚至懷憂喪志,教學意願因之低落。如果,子路遊聖門亦不能免於「不得其死然」,再如,為季氏聚斂財富的冉求,孔子氣得罵道:「非吾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先進)還有「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也」(公冶長)的宰予,可說是「苗而不秀,秀而不實」(子罕)嗎?孔子亦感慨:「法語之言,能無從乎?改之為貴。巽與之言,能無說乎?繹之為貴。說而不繹,從而不改,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子罕)所以,我們平凡之徒的教學挫折,是否該淡然處之?然而三省吾身必不可無,效法孔子「修德,講學,徙義,改過」(述而),敏以求之,必能精進,再「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為政)不倦地誨之,則為人師者當能「內省不疚,何憂何懼」?(顏淵)
參考書目
一、錢穆:《四書釋義》,台北市:蘭臺出版社,2000年11月。
二、蔣伯潛廣解、宋•朱熹集註:《語譯廣解四書讀本》,臺北市:啟明書局,內政部登記號「內警台業字地1172號」。
三、蔡仁厚:《孔門弟子志行考述•愚而日明的子羔》,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 1992年9月2版。
四、王船山:《讀四書大全說》,臺北市:河洛圖書出版社,1974年5月臺景印初版。
五、瀧川龜太郎:《史記會注考證》,臺北市:洪氏出版社,1981年10月初版。
六、《十三經注疏》,新北市:藝文出版社,1993年9月12刷。
丁酉年徐茂瑋書於錫口
載於中華文化基本教材資源中心第六十七期電子報
[1] 「捱訓」、「質疑」的認定會因人而異。
[2] 《左傳•定公十二年》,《十三經注疏》,新北市:藝文出版社,1993年9月12刷,頁980
[3] 本文的焦點是孔子不倦地教誨子路,然唯恐讀者誤解只批評子路之失,或以為刻意貶抑子路,未見其美才善德,是故,先略談其政才與德行。
[4] 錢穆:《四書釋義》,台北市:蘭臺出版社,2000年11月,頁129。
[5] 《史記•仲尼弟子列傳》
[6] 礙於篇幅本文未討論子路質疑孔子的幾則。
[7] 《左傳•哀公十五年》,《十三經注疏》,新北市:藝文出版社,1993年9月12刷,頁1036
[8] 《集注》引尹氏曰:「義以為尚,則其勇也大矣。子路好勇,故夫子以此救其失也。」
[9] 王船山:《讀四書大全說》,臺北市:河洛圖書出版社,1974年5月臺景印初版,頁676。
[10] 蔡仁厚:《孔門弟子志行考述•愚而日明的子羔》,臺北市:臺灣商務印書館 1992年9月2版,頁145。
[11] 班固:〈敘傳幽通賦〉,《昭明文選》台北市:三民書局,1997年初版,頁56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