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安」──孔孟道德的起始點       徐茂瑋

兩千多年來,孔子、孟子的思想不但是中國文化主流,鄰近的韓國、日本與早期的越南也深受影響,孔孟的倫理思想為何?依據什麼行道德判斷?可否應用於現代呢?本文將精要論述之。

孔子的中心思想為「仁」,那麼仁在那裡?仁呈現於人的不安中。宰我主張為父母守喪三年太久,一年就夠了,以此問孔子,孔子反問:「父母去世,三年中你吃美食,穿華服,心安嗎?」宰我回答:「安呀!」孔子說:「你既然覺得心安,就去做吧!」宰我離開後,孔子說道:「宰我這話其實不是從他的真感情出發的,試想想一個孩子出生到三歲才能脫離父母的懷抱,宰我在父母過世後,難道連維持三年對父母的愛都做不到嗎?」[1]

孟子藉由人心的不安,說明人由此不安可以擴展出完善的美德。孟子說:「人如果突然看見孩子快掉到井裡,都會有驚嚇同情的心。並不是為了要結識孩子的父母親,不是為了贏得鄰居朋友的讚美,不是厭惡孩子的哭喊聲,才產生驚嚇同情心的。」[2]由「突然看見」可知:一、事先不知;二、沒有時間思索。惻隱之心發自於當下的本能反應,孟子接著否定三種動機:不是為了要結識孩子的父母親,不是為了讚美,不是厭惡孩子的哭喊聲,仁心的發動全然來自於人本來具有的善端。孟子人性論即建立於惻隱之心,主張人人生而皆有「四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端是開端,就如種子,種子埋入土中,灌溉、陽光、空氣、適當照顧……等相關條件俱足,種子會發芽、長大、開花、結果。人性中的四端,可以培養、擴充成為仁、義、禮、智的善心,這是人的「本心」,故孟子說:「人能充『無欲害人』之心,而仁不可勝用也。」[3]再時時配以「道與義」直養之、節制欲望、保存夜氣、反省改過……等修養,人性的善有完全體現的潛能,人行善的最後依據不必外求,就在人自身之中,而且,人人有可能成為堯舜般的聖人。

孔孟的道德修養就在擴充善端、保持或找回亡失的仁心[4]。孔子告訴司馬牛:「因為君子內省不疚,所以不憂不懼。」[5]疚即是不安,所作所為透過反省而無不安,當是光明磊落,故可稱得上君子。然而,為非作歹毫不愧疚者大有人在,故孔子教弟子如何觀察人時說道:「看他做了什麼事,細觀他做此事的動機,再明察他事後內心安不安。經由此三步驟,人心是無法隱藏的呀!人心是無法隱藏的呀!」[6]行不義卻心安,正是俗諺說的麻木不仁,孟子以為人與禽獸的差異就在這安與不安的一點點之上呀!

孔孟如何修養道德呢?

一、自覺──善端萌芽

仁心發動於每一當下的情境中,是內在的、自覺的,不必向外求,仁心當下就呈現。是故,人心應該保持覺醒,隨著外界情境的流動,時時發動仁心的作用。發動就具有善心,不發動就亡失善心,所以道德是內發自律,不是他律。仁心隨時呈現,一念自覺就能當下挺立,並自作生命的主宰[7]。正是「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耳目口鼻四肢)不能奪也。」(《孟子.告子上》)

二、寡欲

耳目口鼻四肢的欲望,是人天生就具有的,也是人維持生存的基礎,所以欲望不是惡,但應該節制,耳目口鼻四肢沒有自覺與創造的功能,容易被外在物質蒙蔽。人的「心」能自覺反省、能創造意義,凡與「外物」接觸的情境,心就要起省察的作用,如「見得思義」,就不會被物所蒙蔽,更能即物而創造出生活的意義,但是當心不起作用,就會被物所牽引。要避免被外物牽引,減少欲望是養心的重要進路,所以孟子說:「養心莫善於寡欲。」(《孟子.盡心下》)孔子談到剛強時,說:「申棖是一個多欲望的人,怎麼能具備剛強的特質呢?」過度的欲望使人軟弱,蒙蔽仁心,不能依正道而行。

三、存夜氣

孟子以為人於夜裡有善心的生發,累積到天亮時,可說是一天中最清明的時刻,稱為「平旦之氣」,因此當夜闌人靜,想起白天所為而心有不安,就該懺悔改過。但天亮後,人往往又陷溺紅塵誘惑之中,攪亂亡失清明的夜氣。所以修養之道是趁著夜氣累積到不安浮現時,牢牢記住,天一亮,痛改前非。

四、以直養浩然之氣

孔子說:「巧言令色,鮮矣仁。」巧言令色就是不直。孔子曾批評道:「誰說微生高是正直的人呢?有人向他要醋,他竟然向鄰居索取再給人。」因為醋不是攸關生死之物,沒有就該「直」以回應沒有,不該以如此虛偽、巧言令色的鄉愿方式回應。仁者,首重內心的正直。孟子更明確主張以正直培養浩然之氣,這個氣要配上道與義,缺乏了道與義,氣就衰敗,而且得不斷地累積生活中每一個合於義的行為,才能由內自然生出浩然之氣,不是偶一為之就能生的[8]。是故培養浩然之氣,首要是正直,道與義不但是檢驗內心是否正直的準繩,亦為氣的後援,不可無它,更重要的是身體力行,不可須臾離也!齊宣王不忍心殺一頭無辜的牛以祭祀,孟子以為齊宣王能因為對一頭牛的不安而施恩德於牛,可見得心中是存有仁心的,因此齊宣王不能施恩澤於百姓,關鍵是不為而非不能[9]。孔孟的道德修養從不脫離躬行實踐!

五、反求諸己,過則勿憚改

「我愛人,對方卻不親近我,當反省我的愛是發自真心嗎?我治理人,達不到預期效果,該檢討我的智慧;向人行禮,人卻不答禮,應觀照我有無真誠敬意?凡是所做所為不順利,都要反省我自己。」[10]孟子凡事都要反求於自己,與曾子的「吾日三省吾身」一樣的修養功夫。上文也談到孔子以為君子的不憂不懼,乃建立於內省不疚,是故反省是實踐修養後的檢驗。檢驗以後呢?孔子憂心自己「領悟了道理卻不能實行它,發現自己的不善卻不能改過。」[11]當他人指出孔子的錯誤,孔子欣然說道:「我真幸運呀!犯了錯,別人必定指出我的不對。」[12]稱讚顏回「不貳過」,教導弟子「過則勿憚改」,「過而不改,是謂過矣!」[13]不安發動仁心,若不能真誠面對自己內心的不安,將看不到自己的過失,更不用說遷善改過了。是故,誠實的面對自己,真心對待他人,是孔孟最基本的修養,開展出修己安人的生命哲學。

人的惻隱之心擴充具足,就能通人我,能推己及人,乃「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與「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我怕挨餓受凍,所以了解他人需要衣食;我討厭勞苦,所以明白他人喜歡安逸;我不願被羞辱,所以知道他人期望尊嚴。《中庸》記載孔子論君子之道有四:要求兒子做到的,先用來事奉父親;要求屬下做到的,先用來效勞長官;要求弟弟做到的,先用來對待哥哥;要求朋友做到的,先用來施與朋友[14],此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更積極的,自己欲立、欲達,我要助人立、助人達。因而孟子說:「得民心有道:人民所欲求的,聚集好,並充分供應他;人民厭惡的,不要實施於他們身上。」[15]此話雖是論為政之道,但待人接物何嘗不該如此呢!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惡人。」[16]因為仁者無私欲,能清明湛然地判斷是非善惡,好所當好,惡所當惡,不被私心蒙蔽。《大學》也說:「很少人能看見自己所寵愛的人的醜惡,能了解所厭惡的人的美善。所以俗語說:『人不知道他孩子的惡行,不知道自己種植菜苗的肥碩。』」[17]我們遵循孔孟的道理修養道德,要達到聖人的境界固然困難,畢竟孔子到了七十歲才能「從心所欲不踰矩」,何況凡夫俗子的你我呢?然而,循序漸進不停精進,善端逐日增長,善心漸足,善性也慢慢實現,心裡愈清明,私欲愈少,智慧滋長,以公正道德判斷,用溫厚待人接物,時時反省,遷善改過,雖不能成為聖人,但過錯與煩惱必將減少,生命也更為圓融。

總而言之,看見人或牛受苦,內心不安,這是善心的開端,藉由減少欲望、保存深夜的清明之氣、用正直培養浩然正氣,不斷實踐之,自我檢視改善,人性中的惻隱之心、羞惡之心、辭讓之心、是非之心四粒種子方能成長、開花、結果,實現人性的善。孔孟之道依然是現代人的明燈。

本文摘自《超越巔峰與價值抉擇──生命與科技倫理》〈第二章 超越巔峰與價值抉擇──生命與科技倫理判斷的基本原則與方法〉

 


 

[1]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論語.陽貨》

[2] 孟子曰:「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交於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鄉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無羞惡之心非人也,無辭讓之心非人也,無是非之心非人也。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羞惡之心,義之端也;辭讓之心,禮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人之有是四端也,猶其有四體也。」《孟子.公孫丑上》

[3] 《孟子.盡心下》。

[4] 孟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孟子.告子上》

[5] 司馬牛問君子。子曰:「君子不憂不懼。」曰:「不憂不懼,斯謂之君子已乎?」子曰:「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論語.顏淵》

[6] 子曰:「視其所以,觀其所由,察其所安,人焉廋哉?人焉廋哉?」《論語.為政》

[7] 《論語義理疏解》,王邦雄等著,頁26

[8]「以直養而無害,則塞于天地之間。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於心則餒矣。」《孟子.公孫丑上》

[9] 《孟子.梁惠王上》。

[10]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孟子.離婁上》)

[11] 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論語.述而》)

[12] 子曰:「丘也幸,苟有過,人必知之。」(《論語.述而》)

[13] 《論語‧衛靈公》。

[14] 忠恕違道不遠,施諸己而不願,亦勿施於人。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中庸》)

[15] 「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孟子.離婁上》

[16]  《論語.里仁》。

[17] 故好而知其惡,惡而知其美者,天下鮮矣!故諺有之曰:「人莫知其子之惡,莫知其苗之碩。」《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