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索《論語》對死亡的態度      徐茂瑋 

壹、楔子

季路問事鬼神。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曰:「敢問死。」曰:「未知生,焉知死?」《論語.先進》

〈先進〉篇中孔子回答子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又答「未知生,焉知死?」因後代的注解,令人誤以為孔子只重現世,避論死亡。再讀到「子不語:怪、力、亂、神。」更因而誤解孔子偏重於生,而不重死。舉例如下:《論語注疏》何晏採用陳?的注釋:「鬼神及死事難明,語之無益,故不答。」清.劉寶楠《論語正義》曰:「此章明孔子不道無益之語也……皆所以抑止子路也,以鬼神及死事難明,又語之無益故不答也。

近人對此章的疏解,釋慧開評道:「至於近人的詮釋,則各有所解與所詮,亦各有所見與不見,以下就近代諸家對此章的詮釋作一綜合的評述。馮友蘭認為孔子對於鬼神的存在,因已持懷疑的態度,姑且存而不論。勞思光則認為孔子秉持「人文主義」,不奉神權,不落物化,不求捨離,而只以自覺主宰,在自然事實上建立秩序,是故對於中國古代原始信仰中之鬼神等觀念,皆不重視,也不喜談論,而「季路問事鬼神」此章可為佐證。」

雖然「季路問事鬼神」此章令人對孔子的死亡觀頗多誤解,幸而釋慧開於其〈《論語》之生死學義理疏論──以「季路問事鬼神」章為中心〉一文已有清楚明確的疏解,值得一讀。

本文不擬梳解「季路問事鬼神」一章的問題,但吾人以「孔子對死亡並非不論」的基礎,開展下列論述。

孔子的死亡觀的源頭是──天、天命,孔子因為「下學而上達」(〈憲問〉),所以,知天、順天,由天道而有人之道,是故,死亡觀不可脫離「天」。人死為鬼,或為祖先,祭祀的態度源自於對死後世界的詮釋,死亡觀亦不可斷裂對死後世界的詮釋。本文姑將範圍鎖定於「《論語》對死亡的態度」,所以,且擱置「天」、「祭祀」與「死後世界」的討論,待春節或學分班結束的暑假,再加充實。

本文由「孔子處於死亡情境中」;「反對殺人、自殺、反對匹夫之勇,卻應殺身成仁」;「重喪葬」,三個範疇討論《論語》對死亡的態度。

貳、孔子處於死亡情境中

甲、面對愛徒的死亡

孔子愛徒顏回去世《論語》中有兩處記載都在〈先進〉篇,一是「顏淵死。子曰:『噫!天喪予!天喪予!』」另一是「顏淵死,子哭之慟。從者曰:『子慟矣。』曰:『有慟乎?非夫人之為慟而誰為!』」可見孔子對顏回的死亡,極為悲痛。即使是死後一段時日,當魯哀公、季康子分別問起弟子中誰是好學的,孔子都想起好學的顏回,稱讚其好學與「不遷怒,不貳過」之德行,還要感慨顏回的「不幸短命死矣!」。

冉伯牛病重,孔子去探望,由窗戶牽著冉伯牛的手,高嘆:「亡之,命矣夫!斯人也而有斯疾也!斯人也而有斯疾也!」

由對顏回的死與冉伯牛的病重,可見孔子對所愛的人的死亡或重病可能死亡,也表現出常人的悲傷與不捨,至於,為何不捨?亦是一值得探究之問題,得全盤由孔子的思想疏解而下,方能釐清的。

乙、面對生命危險

一個人面對死亡危機時的態度,即可知其死亡觀,《論語》記錄孔子兩次面臨死亡危機,一次是在匡,因長相似陽虎,被匡人誤認團團圍住一事。

子畏於匡。曰:「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天之將喪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於斯文也;天之未喪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另一次是孔子面對子路的死亡危機

「公伯寮塑子路於季孫。子服景伯以告曰:『夫子固有惑志於公伯寮,吾力猶能肆諸巿朝。』子曰:『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公伯寮其如命何!』」〈憲問〉

兩次的危機,孔子無懼危難,憑藉的是「天」,誠如黃慧英所言:「展露出孔子臨危不懼,面對死亡泰然自若的態度。他之無畏精神不是源於匹夫之勇,而是基於對命的看法。依孔子看來,道之興與廢,有著人力不能控制的因素,那是命運,亦即氣命,是由天所主宰的,孔子本人不能左右,公伯寮亦不能抗拒,匡人更是無可奈何,孔子看透此點,亦即他所謂的知天命,故無所畏懼。更重要的是,天命之於孔子,不是盲目沒有方向的,『天行健』,道必定體現於人間,孔子本人承受了使天道行於世上的使命,他對自己的這份期許,構成了他對天命的另一理解,即所謂義命 天將上述的使命任命於他,他負有實踐並彰著天道的責任。正由於這個義命,使他將自然生命的我,充擴為與道共存亡的實體。個體生命與文化生命合而為一。孔子既將自我認同為健行不息的天道,那麼,自我的自然生命縱使結束,天道這『大我』卻不會因而歸於虛無,基於這種特殊的自我認同,孔子對死亡全不畏懼。」

丙、臨終以禮

孔子為樊遲引申孝道時說:「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為政〉)不僅如此,孔子還主張「臨終以禮」。

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臣。病閒,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有臣。吾誰欺?欺天乎?且予與其死於臣之手也,無寧死於二三子之手乎?且予縱不得大葬,予死於道路乎?」(〈子罕〉)

此事發生時,魯國以幣聘召孔子,孔子正要回魯國,途中病重昏迷,子路以為孔子將死,欲以大夫之禮以家臣為其處理喪事。然孔子其時已不具大夫身份,當以士禮臨終,以士禮葬之。孔子甦醒過來,便責難子路行詐、欺天,而且表明寧死於弟子之手,不願死於家臣之手。孔子面臨自己的重病可能死亡,關切的不是己之生死,而是是否誠實?是否合於禮?由此事件,我們不能說孔子無懼於死亡,然而可肯定孔子面對自己的可能死亡,關切的卻是更高的核心價值,而不是能否延續生命,透過價值的判斷比較,生死反而不重要了。再者,表面上是子路等人所為不合於禮,從「吾誰欺?欺天乎?」,可知孔子心中禮的一重要特質是「無欺」、是「誠」。後來曾子臨終囑咐弟子換調大夫之簀,正是孔子此事的重演,《禮記.檀弓》:「曾子曰:『爾之愛我也不如彼。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吾何求哉?吾得正而斃焉,斯已矣。』舉扶而易之,反席未安而沒。」曾子的這段話不妨做為孔子的補敘。

參、反對殺人、自殺、匹夫之勇,卻應殺身成仁

甲、謹慎於戰爭 反對匹夫之勇

孔子對戰爭採謹慎的態度,〈述而〉記載:「子之所慎:齋、戰、疾。」戰爭必然引發戰士、人民的死傷,甚至國家之存亡,故孔子謹慎視之。子路懷疑管仲不為公子糾而死,又相桓公,為不仁,孔子說:「桓公九合諸侯,不以兵車,管仲之力也。如其仁!如其仁!」(〈憲問〉)因為管仲有能耐不用武力,達到九合諸侯的功業,孔子極力稱讚管仲避開戰爭即是仁。一旦發生戰爭,必得有充足的軍事訓練,不然是枉送百姓之性命,所以孔子說:「以不教民戰,是謂棄之。(〈子路〉)子路有次吃顏回的醋,問老師:「打起戰爭,要帶誰一起上戰場?」企圖以他的軍事專才讓老師稱讚,殊不知反遭老師一頓訓,子曰:「暴虎馮河,死而無悔者,吾不與也。必也臨事而懼,好謀而成者也。」(〈述而〉)孔子反對子路有勇無謀,莽撞衝動,不知珍惜自己的生命。因為子路「行行如也」,孔子還說過「若由也,不得其死然。(〈先進〉)孔子一語成讖,未能受教的子路,後果死於衛國政爭,而且慘遭「醢」。孟子的「可以死,可以無死,死傷勇。」(〈離婁下〉)可為孔子注腳。

乙、反對殺人

孔子的為政之道主張「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為政〉),教化人民是為政者首當為,而非以嚴刑峻罰強壓人民,孔子視「不教而殺」為政治的「四惡」,是故,孔子反對沒有足夠的教化,就以死刑對待無知的人民。季康子曾問孔子為政之道說:「如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孔子回答:「子為政,焉用殺?」(〈顏淵〉) 孔子不贊成死刑治理國家,或者以殺人處理反對勢力,當以君子之德風行草偃感化百姓。

丙、反對輕於鴻毛的自殺

子路與子貢都曾質疑齊桓公殺死公子糾,召忽自盡,管仲非但不死還投靠仇家居高位,是否不仁?孔子以「九合諸侯,不以兵車」,「民到於今受其賜」,又以吾人今日能不「被髮左衽」、不淪為胡人統治皆是管仲之功德。接著披評召忽「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吃敗仗將被俘之當下,一自盡,一茍且,勇者與懦夫,忠與不忠,高下立判。然而,年代一拉遠,相較兩人對後世的影響,召忽的死真是小信小節,輕於鴻毛!

丁、死有重於泰山──殺身成仁

孔子輕視召忽的自經於溝瀆,反對殺人,反對枉送生命,生命的價值是否高於一切?不!孔子說:「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也說過「篤信好學,守死善道。」(〈泰伯〉) 子路問成人時,孔子回答成人的條件之一是「見利思義,見危授命。(〈憲問〉)孔子弟子子張也說「士見危致命,見得思義。」是故,一完美的人格──仁者或成人,其追求的核心價值超過生命。甚至子貢追問孔子「足食」與「民信」何者為重?孔子曰:「去食。自古皆有死,民無信不立。(〈顏淵〉)人民對執政者的信任竟高過於生命,可見,生命雖是人生存的先決條件,但是還有很多價值高過於生存。《論語》還記載:「微子去之,箕子為之奴,比干諫而死。孔子曰:『殷有三仁焉。』」(〈微子〉)孔子讚揚比干勸諫紂王而犧牲生命,是殺身成仁的典範。

肆、重喪葬

甲、葬之以禮

孔子極重視喪葬與祭祀,在論帝王治國之道時說:「所重:民、食、喪、祭。」(〈堯曰〉)將喪葬、祭祀與民、食並列為帝王施政重點,喪葬是慎終,祭祀是追遠,「慎終追遠」即「道之以德,齊之以禮」(〈為政〉)的具體政策,其功效則「民德歸厚矣」!(〈學而〉)孟子更認為人民養生喪死沒有遺憾,是王道的起點。

孔子辦理喪葬的原則──「葬之以禮」說自己辦理喪事一定盡全力,而且一點都不覺得難,然而所謂的「不敢不勉」,是否是盡力舖張不知節制?顏回死,顏回的父親(也在孔子門下) 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孔子表示縱使我的兒子伯魚死時有棺而無槨,也不同意這麼做,拒絕顏路的請求。孔子門人要厚葬顏回,孔子雖反對,門人依然行厚葬,事後孔子還特別說:「回也,視予猶父也,予不得視猶子也。非我也,夫二三子也。」(〈先進〉)表白還是反對厚葬平民身份的顏回。上文談到孔子有次因病昏迷,弟子欲以大夫之禮,處理孔子之臨終與喪葬,孔子甦醒後訓示弟子,以及曾子彌留時易簀,皆因堅持喪葬當合於禮。

孔子對臨終、喪葬是否合於禮極為重視,然禮否是徒具形式?孔子曾感慨:「禮云禮云!玉帛云乎哉?」(〈陽貨〉)當林放問禮的根本為何?孔子答:「大哉問!禮,與其奢也,寧儉;喪,與其易也,寧戚。」(〈八佾〉)指出禮或喪禮的本質不是外在的繁文縟節。孔子還說:「臨喪不哀,吾何以觀之哉?」(〈八佾〉)子張說:「士……喪思哀,其可已矣。」(〈子張〉)子游說:「喪致乎哀而止。」(〈子張〉),皆以內心的誠摯哀思為喪葬之本。

乙、對喪家致哀

孔子宏大的志向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公冶長〉)將人在世的一生都安頓好,去世時自有其家人安葬之,萬一朋友死後無人為其料理喪葬怎麼辦?《論語》記載:「朋友死,無所歸。曰:『於我殯。』」(〈鄉黨〉)孔夫子拍拍胸脯:「包在我身上!」何等的義氣呀!

對有喪事的人家,孔子表達非常誠摯哀思,

子食於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子於是日哭,則不歌。(〈述而〉)

「見齊衰者,雖狎,必變。……凶服者式之。」(〈鄉黨〉)

子見齊衰者、冕衣裳者與瞽者,見之,雖少必作;過之,必趨。(〈子罕〉)

這三段是弟子經過長期觀察歸納的記載,都顯示孔子對喪家油然而生的惻隱之心,自然表現於舉手投足之間,這也是人的真性情。

丙、喪親之痛「發而皆中節」,三年之喪不忘本

喪親是人情感中極大哀痛,孔子說:「人未有自致者也,必也親喪乎!」(〈子張〉)認為父母之喪是不待勉強,自然出於性情而悲傷。孔子之子伯魚,在母喪期年後還哭泣,孔子知道,說:「嘻!其甚也。」伯魚聽到後才不哭。宰我於父母之喪的態度正好與伯魚相反,

宰我問:「三年之喪,期已久矣。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舊穀既沒,新穀既升,鑽燧改火,期可已矣。」子曰:「食夫稻,衣夫錦,於女安乎?」曰:「安。」「女安則為之!夫君子之居喪,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故不為也。今女安,則為之!」宰我出。子曰:「予之不仁也!子生三年,然後免於父母之懷。夫三年之喪,天下之通喪也。予也有三年之愛於其父母乎?」(〈陽貨〉)

傅佩榮對於孔子此段言論有精湛的分析:「孔子的重點在於:倫理規範(三年之喪),須以真實情感(心安不安)為前提:至於此一情感的由來,則可在初生嬰兒的生理需求(三年才可免於父母之懷)找到根源。人若真誠,即可不忘本,由此而生孝心,再配合社會規範(禮儀)來具體實踐。」孔子為情感溯源頭,替禮儀尋根柢,合理解釋何以守喪三年。

孔子反對伯魚過度哀傷,以為當能節制;也質疑宰我不願回報三年之愛於父母,二者過猶不及,「發而皆中節」才恰當。

伍、結語

本文以孔子對於死亡並非存而不論,避而不談為前提,而且暫時擱置「天」、「祭祀」與「死後世界」的討論,僅探索《論語》對死亡的態度。

孔子以何態度處死亡情境?孔子對顏回的死與冉伯牛的病重,表現出悲傷與不捨;孔子居於存亡之際,因知天命,無所畏懼;孔子面臨自己的重病可能死亡,關切的不是己之生死,而是合禮不欺天!

孔子對戰爭採謹慎的態度,極稱讚管仲避開戰爭即是仁;責斥子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的輕率;勸戒季康子為政焉用殺;視召忽的自盡是小信小節,輕於鴻毛;主張仁者勇於犧牲生命實現理想。總之,《論語》反對殺人、自殺、反對匹夫之勇,卻應殺身成仁。

孔子極重視喪葬,「葬之以禮」是辦理喪葬的原則,內心的誠摯哀思為喪葬之根本,面對喪家流露真性情致哀,喪親之痛當「發而皆中節」不可過哀,三年之喪是追恩不忘本。

綜合以上描繪出《論語》面對死亡的態度,再觀照自我,得到什麼啟迪?思索死亡後,我們如何安頓當下?

乙酉錫口徐茂瑋書於人境軒

載於《麗山高中學報》創刊號96年出版

陸、參考文獻

1.釋慧開著《儒佛生死學與哲學論文集》臺北 洪葉文化出版 2004

2.程樹德撰 《論語集釋》北京 中華書局 1997

3.《十三經注疏8.論語、孝經、爾雅、孟子》台北 藝文印書館 1997

4.《十三經注疏5.禮記》,台北 藝文印書館 1997

5.《論語解讀》 傅佩榮著 臺北 立緒出版 2005

6.黃慧英著〈孔子的生死觀〉香港 嶺南大學http://www.ln.edu.hk/philoso/PHI222(homepage)/seeking/confucius.html

7.傅佩榮著 〈孔子對死亡的某種定見〉 《哲學與文化.第卅二卷.第四期》 台北200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