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析韓愈 〈送陳秀才彤序〉

 

文首揭示「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的主張,次言「行事得宜,出言適要」者必富文學,點出因人信其文,首段為全文立論。

次段先敘始見陳生,「目其貌,耳其言」而得其為人,後言由他人對陳生之尊敬,更可信其文,再細翫味段末作結所引之太史公語,正是韓公鄙視世俗的本色。

文末重申對陳生的肯定,暗扣一「信」字,使「信」貫通全文脈絡。

送陳秀才彤序   

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誇多而鬥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苟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於文學也。  

潁川陳彤始吾見之楊湖南門下,頎然其長,薰然其和,吾目其貌,耳其言,因以得其為人,及其久也,果若不可及。夫湖南之於人,不輕以事接,爭名者之於藝,不可以虛屈,吾見湖南之禮有加,而同住之士交譽也,又以信吾信之不失也。如是而又問焉以質其學,策以焉考其文,則何信之有?故吾不徵於陳,而陳亦不出於我,此豈非古人所謂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者類邪?

凡吾從事於斯也,久未見舉進士有如陳生而不如志者。於其行姑以是贈之。

 
壹.解 題

貞元十九年冬,韓公拜監察御史,十二月貶陽山令(今廣東陽山縣),經過潭州(今湖南長沙),始見陳彤於楊憑門下(楊憑是柳宗元的岳父,時為湖南觀察史)。貞元二十一年正月順宗即位,大赦,韓公遲至夏秋之際方遇赦離開陽山,於郴州(今湖南郴縣)俟命,八月順宗遜位,韓公移江陵法曹,九月初旬離郴州,再過潭州時,作本文送彤舉進士。十三年後,元和十三年彤方登第。

文中說明因彤「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深信「其富於文學」,以人信其文,並肯定陳生舉進士必能如志。其精神近似於子夏所云:「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正是茅坤所評:「有蘊藉沉著大意,以彤之為人不待考其文而可見也。」清張伯行云:「其於陳秀才非以其文信其人,乃以人信其文,自是大賢具眼。」

但全文最精警處當是「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宣示學以求道,文以明理的文學主張。誠如清張伯行曰:「韓公文字有奇奇怪怪者,而其文學處,乃質實如此。」

貳.賞 析   

序通敘,是記敘文的一種,以說明著作的旨趣及過程,其始於詩經的大序。後如史記的太史公自序、許慎的說文解字序等本置於全書之末,後代於文後又有增補,乃移序至前,於是文前者曰序,文後者曰跋,合稱序跋體。

本文是一篇贈序,贈序本屬序跋體之一,至清姚鼐才將之分為二。因為古人於親友遠行時,每每作詩歌表別離之情意,篇章既多,另作篇序,敘其緣起,初與序跋體相同,後人有不贈詩,而獨作文贈人者,姚氏遂區分之。古文辭類纂文體說明:「贈序類者,老子曰:君子贈人以言。顏淵子路之相違,則以言相贈處。梁王觴諸侯於范臺,魯君擇言而進,所以致敬愛陳忠告之誼也。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於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後作者。」

這一篇贈序是送陳秀才彤舉進士,時韓公三十八歲,以一亦師亦友的長者,贈言舉進士的後輩,文首即是一段有關「讀書、為文」的精闢理論,「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誇多而鬥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闡明讀書以為學,學所以為道;纘言以為文,文所以為理,故「讀書、纘言」之最終目的在於「為道、為理」,此處奠定全文的理論基礎,去此本文將如無根之木,禁不起吹灰之力。對一將赴考的秀才,曉以讀書、為文之大義,韓公之用心如日月呀!以「讀書、纘言之最終目的在於為道、為理」為基礎,可推衍出:於「讀書、纘言」上下的功夫越多,呈現在「為道、為理」的效果也越多,故一「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的人,必可「信其富於文學也」。首段的後半,即暗扣陳秀才是「富於文學」者,為次段鋪路,乍讀首段似與文題關係不大,待反複吟哦全文,如嚼橄欖,如品醇茗,回甘無盡。嗚呼!韓公思慮之縝密,邏輯層次之清晰,於此可見一斑。再者,首段又見到韓公擅用關鍵字,一「茍」字,銜接前後兩部分,使全段緊密相扣,不著痕跡。

韓公為文,主張「宜師古聖賢人」,且「師其意,不師其辭」(答劉正夫書),本文首段即以子夏為師,正是其文學理論實踐的例證。論語學而篇:「子夏曰:﹃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筆者以為,本文首段之意境即脫胎於此,韓公復起,易吾言否?(筆者只能師古聖賢辭,尚未能師其意。)

首段已奠定好全文的地基後,本文的主要人物──陳秀才此時方登場,次段中韓公由兩個層次觀察之:

第一個層次,韓公親自的觀察。先是「始吾見之楊湖南門下,頎然其長,薰然其和,吾目其貌,耳其言,因以得其為人」的初步觀察,但這樣的觀察並不是粗 糙的以貌取人,因既能「得其為人」,勢必有相當深入的探索,緊接著「及其久也,果若不可及」,可知韓公又有一段較長時間的觀察,證實其的確有不可及處。再者「吾目其貌,耳其言,因以得其為人」,緊扣著首段之「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因之,可得一隱然結論──「信其富於文學也」。

第二個層次,韓公藉由「楊湖南、同進之士」的間接觀察。因為「吾見湖南之禮有加,而同進之士交譽也」可推知其受重視,這兩句又各有前提:「湖南之於人,不輕以事接」,故可見湖南之禮遇陳秀才,必因其有過人處;「爭名者之於藝,不可以虛屈」所以陳秀才受同進之士的贊譽,絕非浪得虛名。由以上環環相扣的推論,所得的結論──「又以信吾信之不失也」,其重如千鈞,其穩若泰山,不可移易,而且,又緊扣著首段的「信其富於文學也」。

連串的推理固已肯定陳秀才之富於文學,但是韓公終究未曾親自考察陳秀才,在氣勢上是否略嫌薄弱?韓公不待讀者質詢,先反問之,「如是而又問焉以質其學,策焉以考其文,則何信之有?」非但理直氣壯,先聲奪人,顯現韓文雄健氣勢的特質,並仍緊扣著首段的「信其富於文學也」,而且第二段的文氣,一波比一波強,藉此設問達最高峰,也形成一頓挫,文章至此做收勢,下文遂轉入「故吾不徵於陳,而陳亦不出於我」,彼此固無師生之名,更不必求世俗的理解,段末引太史公報任少卿書句做結,「豈非古人所謂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者類邪?」顯出韓公不顧流俗的特質。 末段「凡吾從事於斯也,久未見舉進士有如陳生而不如志者」,鼓舞陳秀才必可如志舉進士,重申對陳秀才的肯定,還是暗扣著首段的「信其富於文學也」,使全文由首至尾,一潮一潮又一潮,都緊扣在一「信」,南宋李塗贊「韓文如潮」,誠然不虛!  


參.結 語

本文是送陳秀才彤舉進士,以「文學」為經,「信其富於文學」為緯,貫穿全文。故本文主旨顯而易見是:指導陳生「讀書、纘言之本」,並肯定、鼓勵之。 首段的精煉立論,如撒天網,涵蓋全文。以「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誇多而鬥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為全文之主綱,次而推衍其「識人之方」:「茍行事得其宜出言適其要,雖不吾面,吾將信其富於文學也。」所以本文在義理方面,傳達兩個主題:一是「讀書、纘言之本」,二是「識人之方」。二、三段幾乎都是闡述「識人之方」。

由上述義理上的分析,也同時可見本文結體精密,思慮嚴謹,文脈通暢,可為作文布局的參考。於修辭方面本文除了大量運用排偶外,最值得一提的是兩組交錯法:
一是:「讀書以為學,學所以為道,纘言以為文,文所以為理耳,非以誇多而鬥靡也。」韓公將其交錯成:「讀書以為學,纘言以為文,非以誇多而鬥靡也,蓋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筆者以為如此方能凸顯「學所以為道,文所以為理耳。」強化論理的衝擊力。

二是:「夫湖南之於人,不輕以事接,吾見湖南之禮有加;爭名者之於藝,不可以虛屈,而同進之士交譽也,又以信吾信之不失也。」韓公將其交錯成:「夫湖南之於人,不輕以事接,爭名者之於藝,不可以虛屈,吾見湖南之禮有加,而同進之士交譽也,又以信吾信之不失也。」其目的將「湖南之禮有加」與「同進之士交譽也」二者連成一氣,形成多數的感覺,也是強化論理的衝擊力。

如此運用交錯法,避免平鋪直敘的平淡,使文章顯得錯落有致,更重要的是凸顯要點,強化說服力。

姚鼐謂贈序「所以致敬愛陳忠告之誼也」,本文表面上似乎「陳忠告」者多,較少「致敬愛」,實則不然,因文章從頭至尾,句句皆是肯定陳秀才,甚至出乎常理的「因人信其文」,尤其文中還引用太史公報任少卿書的「可為智者道,難與俗人言」,將陳秀才歸於智者,且頗有視為知音之意,韓公真是善於寓情於文。
從義理、結構、文氣、修辭、用情等來分析本文,確是一篇精緻的贈序,無怪乎,姚鼐贊曰:「唐初贈人,始以序名,作者亦眾,至於昌黎,乃得古人之意,其文冠絕前後作者。」

肆.參考書目

王師更生 韓愈散文研究 文史哲出版社

韓昌黎全集 新文豐

羅聯添 韓愈研究 學生書局

吳正怡 韓愈交遊考 臺大碩士論文

錢基博 韓愈志 華正

黃珵喜 韓愈事蹟繫年考 東吳碩士論文

馬通伯 韓昌黎文集校注 華正書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