閒話對聯 徐茂瑋
一、緣起
中學時代就很喜歡對聯，高三那年的過年前，到僑生宿舍找同學，見到衣櫃貼副聯：
年年難過年年過；
處處無家處處家。
想到僑生們多數無法返回僑居地過年，又因筆者當時離家獨自在台中「留學」，不禁一陣鼻酸，此後，更加偏好對聯。
近幾年習書法之後，更是「迷戀」對聯，偶有佳聯則藉手中的萬毫，揮灑奔放，待有較滿意的成品時，其暢快不可言喻。
筆者每有新教的班級，第一個寒假的作業定有抄春聯一項，待開學的頭幾堂課，請同學們輪流抄在黑板上，一起欣賞、研究。
由各家的春聯，常可推測其家庭背景，如：
生意興隆通四海；
財源茂盛達三江。
必為商家。
甘霖逢盛世；
瑞雪兆豐年。
當為農家。
造就英才日新月異；
招延淑景時和年豐。
此家主人從事教育工作。
舜日堯天周禮樂；
孔仁孟義漢文章。
當是讀書人貼的春聯。
又如：
天增歲月人增壽；
春滿乾坤福滿門。
此為一般家庭常用聯。
對聯是中文獨有的文體(筆者才疏學淺未見他國文字有對聯的表達形式)，如今不但少有人能創作，欣賞的人也越來越少了，筆者願此文或能引起同學對對聯的興趣，當然不敢奢望靜修人因此能吟詩「作對」，但最起碼今年春節貼副春聯吧！
二、對聯的由來
在五代之前，早已有對語的形式，只是沒有成為一獨立的文體，如先秦時期之易經：「同聲相應，同氣相求，水流溼，火就燥，雲從龍，風從虎。」老子二十六章「重為輕根，靜為躁君。」論語陽貨「四時行焉，百 物生焉。」又子路「近者說，遠者來。」漢朝的碑碣銘辭，六朝的駢文也有許多對仗工整的對句。唐朝律詩中的三、四句，五、六句二聯，必得是工整對句，如李商隱的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絃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所以，同學們可以律詩為參考，不怕缺乏資料，細心玩味，很快便可掌握其特色。
對聯又稱楹聯，或叫對子，或叫楹帖。據考證對聯當是由「桃符」演變而來的，梁宗懷荊楚歲時記：「荊楚一帶居民，於正月初一，在門旁設二板，以桃木為之，而畫神荼、鬱壘象以壓邪，謂之桃符。」
(註：荊楚在湖南、湖北一帶。神荼、鬱壘，相傳為二神，專懲惡鬼。)後來又演變為書寫「神荼、鬱壘」二神名於門上。
正式的對聯則起於五代(亦為春聯之始)，宋人張唐英蜀檮杌：「蜀未歸宋之前一年，歲除日，昶令學士辛演遜，題桃符於寢門，以其詞非工，自命筆云：
新年納餘慶；
嘉節號長春。
這當是最早的對聯(亦是最早的春聯)。春聯之用意是討吉祥，而後蜀孟昶春聯中之「餘慶」「長春」竟為亡國讖語，宋平後蜀以呂餘慶知成都，而「長春」竟為宋太祖誕節之名。
對聯被推展用於楹柱之上，大概是由宋朝開始，但是流傳下來的很少，如蘇東坡、朱熹等均有作品存世。據墨莊漫錄記載，東坡謫居黃州，一日近除夕，拜訪王文甫，見他家正在治桃符，東坡便戲書一聯：
門大要容千騎入；
堂深不覺百男歡。
朱熹於紹熙五年，築滄州精舍，精舍中有一聯：
愛君希道泰；
憂國願年豐。
可見對聯在宋朝已漸盛行。
元世祖初召見趙子昂，就命子昂書殿上春聯，子昂題曰：
九天閶闔開宮殿；
萬國衣冠拜冕旒。
(註：此聯出自王維和賈至舍人早朝大明宮之作，唐詩三百 首有之。)
子昂又受命書應門春聯，題曰：
日月光天德；
山河壯帝居。
又堅瓠集記載，子昂有次過揚州迎月樓趙家，其主人請求作春聯，子昂題曰：
春風閬苑三千客；
明月揚州第一樓。
主人讀之非常高興，贈以紫金壺。
春聯的盛行，明太祖朱元璋亦有大貢獻，當太祖都金陵，於除夕突然傳旨，公卿士庶家，門上須加一副春聯，太祖微服出觀，引以為樂，忽見一家沒有春聯，詢問之，主人以閹豬為業，還未請人寫春聯。太祖為之書曰：
雙手劈開生死路，
一刀割斷是非根。
太祖寫完隨即離開。後來太祖又去，竟未見懸掛該聯，因問其故，答曰：「知是御書，高懸中堂，燃香祝聖，為獻歲之瑞。」太祖大喜，賞賜三十兩銀。
明太祖又曾賜中山王一聯曰：
破虜平蠻，功貫古今人第一；
出將入相，才兼文武世無雙。
明清至民國，對聯、春聯成為中國人特有的文化活動，它可為吉祥、祈福之表徵，也可抒發情感，表達情意。由鄉間的農家，寺廟裡的楹聯，名勝古蹟，甚至荒野涼亭，家中廳堂，文人書房，均可見之，如今卻已逐漸落沒，令人歎惋！
三、對聯的特性
「對聯」顧名思義，是成雙而且相聯結的，所以對聯必有一上聯(或稱右聯)與一下聯(左聯)組合而成的，而且上下聯必「相對」，所謂相對包括以下幾點：
１.字數相對稱──對聯的字數不一，三、四字可為聯，多則百餘字亦可，但是上下聯的字數必相同，斷句也得相同。
２.詞性相對仗──最基本原則是，實字對實字，虛字對虛字。換言之，名詞對名詞(如天對地)，動 詞對動詞(如「飛」泉對「流」雲)，形容詞對形容詞圪等。但是名詞的對仗則宜以相類者配對，如人名對人名，地名對地名，雲宜對雨、風、雪、霜一類，如對以鳥、獸、蟲便不宜了。因詞性 的對仗常常很難對出下聯。如筆者閩南鄉長亦是本校退休之方見惠老師，年輕時風流倜儻，多才多藝，當年在福建教書時，亦曾指導學生演戲，有次「聯興」一發，撰了上聯曰：
導演演戲聘導演導演
一時無人能對，因為重複三「導演」，前二為名詞，第三者卻為動詞，而且有四個「演」字，下聯亦得有 相同重複。後來，有一學生其父懸壼濟世，該生靈機一動，對曰：
醫生生病請醫生醫生
真可謂名師高徒。
據筆者高中的國文老師劉騮師說，上海的自來水廠有次週年慶，出一上聯懸賞若干徵下聯，竟無人能對。該上聯是：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乍讀之下似乎平凡無奇，但請倒著讀讀看。因為詞性須對仗，要找一與上海相配的地名，顛倒之後又能與「海上」相對，已翻爛地理書，再者「自來水」又是一難。可愛的靜修才女們！筆者願懸賞新台幣一元五角，請動 動腦筋，能否對出下聯？
製聯雖講求對仗，但不能死死的株守，如「黃牛」對「白馬」那就死板無趣了，因此要講求架式、跌宕、呼應、音韻、貼切、典雅、空靈、翔實、警策、雋永.......等許許多多的技巧，得靠學者多讀多領會。
３.平仄的音韻諧調──對聯因平仄的抑揚頓挫與詩一樣產生音律感，其平仄安排原則與近體詩相同。
何謂平仄？平聲有陰平(一聲)、陽平(二聲)兩種，仄聲有上聲(三聲，上在此讀三聲)、去聲(四聲)、入聲三種。現在通行的國語只有四聲，入聲字已讀不出來，分別轉入一、二、三、四聲，但是閩南語(河洛話)、客家話、廣東話……等方言仍保留入聲，如：人、竹、福、白、別、八(同三八的發音)、哲、屋、質、七、綠、特、德、國……等，其特色是短促急收，同學不妨以方言試試，即能分辨之。因之，讀詩詞時，如能以保留入聲音的方言吟誦，其韻味更佳。
平聲以「┼」符號代表，仄聲以「※」符號代表，以幾個例子說明之。
清朝野史載：「烏爾恭頓，滿州鑲紅旗人，清道光時撫浙江，嘗蒞某書院視察，見諸生爭食，曰：好一群老鼠。語未竟，瞥見一紙在案，視之，乃一聯曰：
※┼ ※ ※ ┼ ┼ ※
鼠無大小皆稱老；
┼ ※ ┼ ┼ ※ ※┼
龜有雌雄總姓烏。
張治古今藝術名聯選萃載：清王世禎自署大門聯：
┼ ┼ ※ ※ ┼ ┼※
天經地義無今古；
┼ ※ ┼ ┼ ※ ※┼
智水仁山有性情。
注：天經地義：左傳：「夫禮，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
智水仁山：論語子曰：「智者樂水，仁者樂山。」
以上二例，上聯與下聯，相對的字均是平仄相反，自成音韻之美。但是也有人主張不必如此一絲不苟，只要「一三五不論，二四六分明」即可，就是不管第一、三、五字的平仄，只管第二、四、六字的平仄，而且第二與第六字必同為平聲或同是仄聲，不可一平一仄，第四字的平仄與第二、第六字相反。例如 國父題贈張靜江聯：
┼ ※ ┼
滿堂花醉三千客；
※ ┼ ※
一劍霜寒四十州。
又如：陸家驥對聯新語載：「嘗見某客廳事有聯：
┼ ※ ┼
六經讀罷方舒卷；
※ ┼ ※
五嶽歸來不看山。」
對聯、詩其規矩雖然如此嚴格，但有時為求其自然而不顧平仄，亦無不可，不必過於拘泥形式。但初學仍宜嚴守規則，實在無字詞轉換之時，偶一為之也就罷了，如經常為之，便失法度，亦易貽笑大方。
另一很重要的平仄規則，即上聯最後一字必為仄聲，下聯最後一字必為平聲，更可以此分辨上下聯，以免左右掛反，落人笑柄。
四、佳聯舉隅
(一)祭妹文作者袁枚，於隨園之客堂有一聯：
不作公卿，非無福命都緣懶；
難成仙佛，為讀詩書又戀花。
(二)金聖歎題贈友人聯：
有書真富貴；
無疾大神仙。
又題書齋聯：
真讀書人天下少；
不如意事古今多。
(三)濟公傳載：濟公幼聘表妹為室，表妹父母雙亡，寄居舅家，及其長，未聞濟公迎娶之消息遂自為上聯以求對，聯曰：
寄宿客家，牢守寒窗空寂寞；
上聯全是寶蓋字組成，下聯亦當採同一部首，活佛對下聯點化之，聯曰：
迷途遙遠，退還蓮逕返逍遙。
(四)柳南隨筆云：嚴恪字心萱，文靖公之父也，文靖公已晉尚書，而封翁猶健康，自書堂中一聯云： 有子萬事足，我子作尚書，足而又足；
七十古來稀，我年近大耋，稀而又稀。
(五)抗日之初有某政要，竊大批國庫黃金逃至美國，有人以聯諷之：
一二三四五六七；
忠孝仁愛禮義廉。
蓋因上聯「忘八」，下聯「無恥」。
又等持閣聯話續集載：安徽某縣，有一陳姓者，因兒媳不孝，撰聯張諸門。聯云：
二三四五；
六七八九。
暗示缺衣(一)缺食(十)，因此全村男女，紛紛議論，旋子媳悔悟，始將聯語撤去。
(六)岳陽樓聯云：
呂道人太無聊，八百里洞庭，飛過去，飛過來，一箇神仙誰在眼；
范秀才亦多事，數十年光景，甚麼先，甚麼後，萬家憂樂獨關心。
(七) 閩南酒肆有一聯：
鐵漢三盃軟酒；
金剛一盞搖頭。
燒餅油條舖聯：
比比那家燒餅大；
看看誰的芝麻多。
吳稚暉過年前至理髮店理髮，見大門之春聯：
磨厲以須，問天下頭顱幾許；
及鋒而試，看老夫手段如何。
吳稚老隨即撰一聯贈之：
憑我雙拳，打盡天下英雄，誰敢還手；
就此一刀，剃遍世間豪傑，無不低頭。
(八)民初除夕，某君貼春聯云：
咦，那裡放炮；
哦，他們過年。
數年前，台北一孤單老人貼一副春聯：
三十年吃喝嫖賭；
七十歲矜寡孤獨。
可見七十老人悔不當初，亦頗有警世意味。
(九)東勢鎮有一小廟聯云：
好大膽，敢來求我；
快回頭，莫去害人。
橫額是「賞善罰惡」。
某人求土地公始終得不到庇佑，又見鄉人祭祀不斷，遂撰春聯貼廟前，曰：
白酒黃酒都不論；
公雞母雞只要肥。
某君見一些好吃懶做的鄉民，前往財神廟求財，遂作春聯貼廟前，曰：
祇有幾個錢，你也求，他也求，給誰是好；
不做半點事，朝來拜，夕來拜，教我為難。
等持閣聯話載：漢口沙家巷為土娼聚集之地，土地廟聯曰：
這一街許多笑話；
我二老從不作聲。
又載：安徽一小土地廟聯曰：
莫看我廟小神卑，且燒香試試；
不論你財多勢大，若作惡瞧瞧。
(十)清朝中日和談，日相伊滕博文精通中文，出一上聯：
張長弓，騎奇馬，琴瑟琵琶，八大王，單戈作戰；
李鴻章對之曰：
偽為人，襲龍衣，魑魅魍魎，四小鬼，合手即拿。
(十一)吾師書法家謝宗安先生，號磊翁，又號三石老人，係出皖南書香世家，
年八十四歲，嘗云：「能背的詩詞近千首，古文上百 篇，都是十八歲以前
的。」磊師「八十回顧展」時自撰數聯，云：
天延年八秩；
自壽酒三杯。
「延」字用得最妙，不求而「天延」之，正是磊師達觀無所求之寫照；「自
酒三杯」多天真！正如三歲小兒唱：祝「我」生日快樂！
又云：
作書無特色
飲酒有豪情。
又製有感懷一聯云：
歷八十年艱苦旅程，雨惡風狂，幸存故我；
緬數千載精緻書道，龍驤虎躍，愧對先賢。
今年又有數聯新作，如：
非飲酒者，那得如此昂藏意氣；
是讀書人，才有這分硬朗骨頭。
(十二)本校大禮堂內，有副聯曰：
禮堂宏開，宋母講經，女論語
因此世人誦，有榮巾幗；
始能天下傳，何讓鬚眉。
斯文遠紹，班姬修史，前漢書
此文句排列方式是依照禮堂內的排列方式，所以一、二句是由右向左讀，三、句則當由左向右讀，即「斯文遠紹，班姬修史，前漢書始能天下傳，何讓鬚。」這種安排方式在書法上稱為「龍門對」，因為對聯的句子太長，一行容不下，所以只好折成兩行，其外型像「門」字，讀時上聯由右向左讀，下聯則由左向右讀。
此聯係出自補校杜聿新老師之巧思，用典極佳，勸勉同學效法前賢，立意深遠，全聯流暢開展，一氣呵成，尤以「有榮巾幗」、「何讓鬚眉」為上下聯之結語，更是筆者的「最愛」，更盼同學們真能「不讓鬚眉，有榮巾幗」！
註：七十六年一一六期校刊，有「禮堂對聯解」一文詳釋該聯，一、二年級的同學可向學姐商借閱讀(如果還未撕下包饅頭的話！)
五、推薦相關書籍
不論學習任何學科、技藝，學有專精的前輩是我們的老師，此外，書便是不可或缺 的老師，因此，向同學推薦八本有關對聯的書籍(也是本文的參考書目)，並依其難易成三個階段，以便同學循序漸進。
適合初學者
１.《對聯之研究與學習》，張治著，台灣商務印書館。
２.《對聯新語》，陸家驥編著，台灣商務印書館。
３.《古今藝術名聯選萃》，張治著，台灣商務印書館。
初學者不妨亦按此順序閱讀，尤其《對聯之研究與學習》有深入淺出的論，很容易懂，又能對對聯有基本的認識，最適合為「啟蒙書」，而且只要三十元左右，還不夠坐計程車呢！
(二)適合進階者
１《等持閣聯話》，伍稼青輯，台灣商務。
２.《等持閣聯話續集》，伍稼青輯，台灣商務。
(三)適合專攻者
１.《楹聯叢話》，清梁章鉅，世界書局。
２.《唐詩集聯》，學海出版社。
３.《宋詞集聯》，學海出版社。
有志於修習中國文學者，必得研讀《楹聯叢話》，作者梁章鉅於清道光年間撰之(約西元一八四Ｏ至一八四七)，蒐集明清對聯甚多，後人研究對聯鮮有不讀其書者。《唐詩集聯》、《宋詞集聯》，只適合「愛聯成癖者」。
又坊間有多種《萬有對聯大全》很實用，亦可為參考。
對聯之美、典雅、趣味、巧妙，非筆者三言兩語所能表達其萬一，得靠諸位自己心領神會，當走訪山林勝蹟、古剎廟宇，不妨讀讀楹柱的對聯；到友人廳堂、書齋，亦瀏覽壁上的對子，生活自有雅趣。更好找副喜愛的對子，請人書寫(如陳富明老師的行草結構綿密，線條流暢有力︶，掛在書齋，讓你的書房更精緻。對聯是日漸式微的民俗文學，身為「高級知識分子」的諸位都負有薪火相承的責任(因為諸位就讀於「高級」中學呀！)。
晉江徐茂瑋輯於人境軒
原載於《靜修校刊》一二二期七十九年十二月出版
注：
上海自來水來自海上。
東吳大學許清雲教授對下聯曰：
西湖垂釣翁釣垂湖西。
對得十分工整。